立政殿。
寝殿之中。
因着李治今日朝中事务繁忙,实在不能抽身到这立政殿来守着,于是便着王德代了自己,好好儿守在此处。
之所以是王德,是因为以王德这等久于宫中立足的大内侍监的身分,一旦出了些什么事,便是王皇后,也要多少顾忌他三分。
所以,当闻得李忠欲见自己时,媚娘头一个反应,便是去问王德此事当否。
已然是雪染双鬓的王德(王德比太宗几岁)眯着眼儿,想了一会儿,这才轻道:
“论起来,娘子与这陈王殿下私下相见本不应当——到底他为皇子,且娘子为主上宠侍……
不过好在陈王殿下究竟年幼,倒也不必过分忧于礼仪之事。
何况陈王殿下向来不与宫中妃嫔亲近,此番独身前来必有要事,见上一面,也可安安他的心。”
媚娘本意也是要见的,只是思虑着自己身在孕中又是有病在身,多少有些精力不足,会有想不到的地方,所以才请问王德。
如今见王德也以为可,便立时着人请了李忠入内。
……
李忠并不是第一次见到媚娘,可是……
在很久很久以后,他长大成人的时光中,每每思及媚娘时,眼前所浮现的,却始终是这样的一个女子:
一身娇嫩的鹅黄常服,乌发流光,玉簪生彩,雪白的脸上无有任何妆彩,却显得那双明亮的乌眸更加生机勃勃,直如春之牡丹般绽放着无法忽视无法抗拒的生命力。
看着这样对着自己微笑的媚娘,年幼的李忠突然觉得,这般的女子生存在这阴云密布,暗涌流动,一片晦墨浊污的大唐后廷之中……
直如一朵绽放在乌黑泥沼中,却依旧不染墨,艳红华丽,直如暗夜中的一团火光般的莲华……
……
看着呆立在原地,直愣愣地盯着自己瞧的李忠,媚娘不禁笑了起来。
左右无人,兼之自己身怀有孕,她倒也不必拘于礼节,下地请礼(媚娘无封,李忠是王,所以依礼是媚娘向李忠请礼。),反而向着他招手道:
“忠儿……来!”
看着那几只兰花般洁白如雕的手指在空气中挥动,李忠仿佛着了魔般地向前走,慢慢地靠近媚娘。
直到媚娘近侧,他才怯怯地叫了一声:
“武……武娘娘……”
媚娘淡淡一笑,伸手轻轻拉了他细瘦的肘腕,在文娘的扶衬下,勉强坐起上半身,仔细打量着李忠之后才道:
“怎么这般瘦……
是不是又是那些人欺负你?”
李忠坐在媚娘身侧,鼻尖闻到的,却是媚娘身上好闻的淡淡药香,经着体温一蒸,更加温暖宜人。
一时间,李忠恍惚出神,直觉自己一切的烦恼,都在这种药香中抛之九霄云外,原本的痛苦,纠结,仇恨,阴晦……
种种不安与恨意,都不复存在。
只剩平静喜乐。
媚娘看着表情柔和的李忠,忽然发觉这个孩子,生得竟是异常地像幼年时的李治……
淡淡地,她一笑,轻抚着李忠的发际问道:
“忠儿一路来,怎么只一个人?
肚子可饿了?
这大冷的天儿,要不要煮些汤饼与你食?”
李忠感受着媚娘轻柔的抚摸,一时间直觉身处云端,受宠若惊地摇头,声如蚊语般:
“忠儿不饿……
忠儿不饿。”
媚娘含笑头,可到底还是想着他孩子家的,平日里又是常受人欺负,便着瑞安立时去取些糕饼甘食,与忠儿食用。
一边儿,一边儿又是看他衣着单薄,想了一想才叫六儿再去取了块昨日李治赐下的上好墨狐裘皮子,好好儿包了,交与他,细细嘱道:
“任谁来问,便只是你父皇见你衣裳单薄赐下的,教你做件里子袄(就是里面贴身穿的袄),明白么?”
李忠闻言,到底还是有些清醒过来,下意识地问:
“忠儿明白不能是武娘娘送的……
可为什么是里子袄?”
媚娘含笑轻抚他头道:
“一来么,你现在每日里修习剑术等事,若是做件外裳,也不方便。
二来……到底忠儿性子沉稳,向来不喜与人相争,这东西,宫里人还是识得些好的,武娘娘也不希望一番好心,却给你添了麻烦……
何况你父皇生性节俭,你看赐哪一宫哪一殿的东西,不是只赐些料子钱帛的?这一年里就更是如此了。
若不赐了料子,怕是你母后娘娘那边儿一关,便是不好得过。”
李忠闻得媚娘为自己思虑如此之多,当真是受用不止一星半儿,于是连连头道:
“谢武娘娘为忠儿思虑良全!”
二人又是了好一会儿话之后,媚娘才转向正题,问李忠此番前来,却有何事。
李忠本来此番前来时,只是为了如其母所言,讨好媚娘以求庇护。
可这一见面之下,竟是一颗心全爱媚娘,一心只愿见媚娘的好,于是便也不想其他,将自己于万春殿中所听所闻,一一全向媚娘托出。
一时间,听得媚娘当真惊讶:
她虽对李忠极好,却实在是未曾料到,这孩子竟如此全心信爱。
便是旁人也是感慨颇多。
良久,媚娘才头,柔声轻道:
“倒是要谢谢忠儿了……
若非忠儿相告,只怕便是要坏了大事。”
这几句话发自内心,却也更叫李忠感动,一时间,当真是殿中一片温和之氛。
……
半个时辰之后。
因着媚娘相请而闻讯赶来的李治,听得了媚娘的相告,一时倒也无语,半晌才道:
“是朕太过疏忽于他了……
到底,也是朕的不是。”
一边儿,脸上也露出些愧疚之色。
媚娘摇了摇头,叹道:
“治郎一生,步步都如在刀尖剑芒上行走……
便是再多思虑,也总有思量不到的时候,倒也不当太过自责。
只是那皇后所为……
媚娘实在是无奈,才向治郎相求——
到底,眼下媚娘一心二意的,也只在这孩子身上……”
一边,她一边伸手轻轻抚住了自己肚腹之间,犹豫片刻才缓缓道:
“这王萧之事……
治郎……”
李治打断了她,轻轻,但却断然道:
“朕知道你的心思,这等事,自然有朕担着,你不必理。”
媚娘这才松颜一笑:
“倒是烦劳治郎了……
眼下治郎正在忙……唔……”
她一语未竟,便被李治轻轻以掌覆口,止住了下面的话儿:
“朕倒是巴不得你多多来烦些儿朕,少些自己拿主意呢!”
李治眉眼含笑,放下手掌,俯下身子,只趴在媚娘腹上听。
媚娘见状,不由哭笑不得道:
“你呀……
这是做什么?”
“朕方才觉得有些心悸之感,所以想听听他是不是在叫父皇呀!”
李治含笑,有些兴奋道。
这句话不止得媚娘无奈苦笑,便是身边诸侍也是失笑。
“孩儿才刚满一月……哪里便会动了?!
更何况是叫父皇……”
李治却正色看着媚娘道:
“这可是错了,朕可是特特地去问过李淳风,李太常(李淳风当时的外号,虽然跟他的本身官职无关……)得可清楚,胎儿一旦成型,便是已有灵体在内。
所以自然也是认得父亲母亲的了。
且父母血缘,亲性最近,朕能听得到孩儿呼唤父皇,本也属天性啊!”
媚娘着实无语,只得仰天叹笑。
一时间,立政殿内却是欢声笑语,连绵不断。
……
永徽二年正月初九。
太极殿。
李治一身正着(就是上朝时的装束),精气神足地端坐在龙座之上,听着诸臣相议朝政。
不多时,朝毕,李治出降龙位(就是离开龙座),乃缓步向太极殿上书房而行。
入得上书房,李治更衣易冠(唐朝帝王的朝服都是沿袭汉时的正统朝冕,非常不利于平时的穿着,所以一下朝就要更易轻便一的服装),着金冠玉簪,雪青广袖外披白金龙袍,升座于上书房玉阶金案之后,以受诸三品要员之礼。
(明一下,这里的礼节是唐时元正节后,也就是今天的春节之后初次上朝的礼节)
礼毕,李治赐诸臣座,再赏一应元正节之赏,又因今年天下初治,更每三品臣得加赏钱一千贯,帛一千匹,二品以上着次递增之。
诸臣再谢,李治着免礼。
又是一番茶饮相乐之后,诸臣乃告退,唯留元舅公长孙无忌等人于殿中,与帝相议要事。
……
李治见左右臣子已去,便立时下阶来,欲以甥侄礼见过无忌,却被无忌急忙拉住口称不可。
半晌推让后,李治究竟不得行礼,却更额外加赐金帛珍玩无数,以示亲厚,又着王德率诸侍前来相拜,代帝行礼,又有德安具备酒案几,置于侧殿,以请李治与长孙无忌着落于侧殿相谈。
酒过三巡,李治便唯唯提起一事:
“舅舅,朕有一事,还请舅舅提。”
长孙无忌心知李治心中所挂怀之事,多半乃指媚娘有孕一事,想了一想,却也拱手口中只道:
“主上之心,老臣多少也得一二……”
李治头,面色犹豫道:
“那……舅舅以为,若朕降卢升武……却如何?”
长孙无忌摇头,暗叹李治到底还是思虑欠周,又念着到底还是年青,便直道:
“主上,臣以为此事不可。”
李治不动声色,只是看着长孙无忌。
无忌这才道:
“主上可曾想过,若果如此,那武氏娘子,在宫中何以立足?
目下她得天之幸,竟一致有孕,已然是闹得整个后宫前朝,人人议论,个个中伤……
若是一朝她再借此一事,向上一步,直得夫人之位……
只怕,于母于子,皆是无益。
此为其一。
其二者,到底四夫人出身高华,门第非凡。
武氏娘子虽则极得主上爱宠,究竟出身平平,且还有……”
长孙无忌不再下去,只是摇头道:
“主上,若主上若然爱重娘子,则当以其名为重,其全为重啊!”
李治沉默,半晌才动容道:
“是朕思虑不周……幸得舅舅拨。
只是……只是媚娘眼下,唉……
朕也不知该如何与舅舅听。
舅舅,想必您也多少知道些吧?
自媚娘有孕以来不过七八日,这立政殿上上下下,已然发现数次……
这……朕总是忧心,若一朝因此而失子……朕……”
长孙无忌也明白李治一番苦恼,便头道:
“此事老臣也确有所闻。然主上也当知,如此局面,实在皆因武娘子恩宠逾制之故。”
李治抬眼,看了眼长孙无忌,却道:
“可朕所闻,却是因为有人忧心妒恨,担忧媚娘位微却得子,自己位高,却一无所出之故啊……”
长孙无忌眯了眯眼,想了一想,却道:
“主上,既然主上也得闻此言,想必此事倒也不是毫无理由。
只是言语一事,经人口相传,人心相易……
难免有些失真。”
李治叹道:
“可若一旦成真……”
长孙无忌头道:
“若主上忧心此事,那大可赐其所欲,以定其心。”
李治想了一想,却摇头道:
“她想要的……舅舅知道,朕也知道。
可是那孩子究竟不是她亲生,眼下她也只是巴着这孩子,图着能够稳住自己身位……
朕实在是不能从她所愿。
至少在她表现出应当有的容人之度之前,朕从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