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二年五月初五。
正是端阳佳节。
晨起寅时,宫中上下,便是一派忙碌之象。
一来因着今日端阳佳节,阖宫欢庆。
二来也是因着李治爱侍武媚娘腹中有子,已是当二次胎占之时。
一大早,宫内宫外,便尽皆传言,道大国师袁天罡的车驾,已然由着连侍两朝四代君主(就是隋炀帝、唐高祖、唐太宗、唐高宗隋唐两朝四个皇帝),如今已然在宫中成了传般人物的大内侍监(内侍监是官职,加个大字示意尊敬——因为此时的唐宫中,内侍监还有德安一个)王德王公公亲自执缰引绳地一路引进了承天门内。
诸殿娘娘闻讯,各怀心思。
有怨恨已极的,自然也有庆幸万分的。
有恼恨欲狂的,自然也有叹息不止的……
不过,这样的事情,总是不欢喜的人,比欢喜的多一些。
……
片刻之后。
太极宫。
立政殿内。
偏殿之中。
外面传得沸沸扬扬,人人都是口口声声要来替媚娘腹中胎儿占卜的袁天罡,此刻却与李治分了君臣主次,对面隔案而桌,一边儿香台上一壶好茶几盘佳水果,却是弈棋取乐。
袁天罡一子落下,看着李治皱眉思索,不由轻捋银须,呵呵一笑道:
“老道儿有一事不明,还请主上示下。”
对于这位名声在外的大相士,自春秋战国时的鬼谷子,秦时徐福之后,便再无一人能与他一般名动天下,也再无人敢与他一般,被人称为一句大方师的袁天罡,便是从来不曾信过命运二字的李治,也是面带悦色:
“大方师请问。”
“主上这般辛苦定计,无非皆是为了保住武娘子,与她腹中胎儿……
可主上既然想得到将老道儿召入宫中,以为虚幌一招,可使武娘子安全出宫……
又为何不愿意借老道儿之口,使天下臣民皆信服其确为天命之女,武娘子腹中,为天命之子呢?
是不是……主上觉得,与其借着天命之威,强使天下臣民接受了武娘子留下后患……
却不若由她自己走出一条路,证明她配得上这天命之女四字,然后再以天命为辅?
所以……
今日召老道儿前来,不止为了引开诸人视线,使武娘子安全出宫,也是想着老道儿准备着此事,是么?”
李治意外地看了他一眼,目光中有些赞赏,更有些佩服:
“果然……
父皇在时,便常与朕道,大方师通达人间百情,已至化境。
今日一语,当真是名不虚传。”
他一番感叹后,正色道:
“不错,朕的确是这样打算。
但大方师乃化外之人,朕也不打算强求。只是……”
他目光之中,似有所意。
“只是当年,究竟是老道儿留下这些箴言。
若是今日老道儿不能答应主上,岂非自证是个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
一朝方师之名,皆尽毁也。
主上想的,是这些罢?”
袁天罡这些话儿的时候,却完全没有半儿怨恨责怪之意——
这倒叫意有所挟的李治,觉得有些不自在起来。
可到底眼下的李治,已非当年面皮儿薄秀的稚奴,微一正色,他便道:
“朕也非愿如此逼迫大方师。
实在事关大唐安危……”
袁天罡淡淡一笑,头道:
“其实今日来之前,老道儿便自起一课,于今日之事,也多少有了些领悟。
——主上便是不,这等要事,自然老道儿也是知晓利害,更知道该如何行事。
只是……
主上啊,若您当真为武娘子着想,这天命之女的预言,还是越晚做,越好。”
他眼见李治皱眉,也不待李治开口责问,便抢了一句话道:
“主上安心,却非老道儿不愿做这预言……
其实老道儿一生,预言无数,也深知这等预言的重要性。
何况老道儿平生只是恨谎骗人,可这武娘子是为天命真女,绝非谎言。
这一,想必自先帝在时,便与武娘子相识的主上最是清楚。”
李治听他意思,似别有所忧,便正色道:
“若大方师果有他意,还当直言。”
袁天罡头,看了看李治左右,只有德安一人后,这才正色道:
“主上有所不知,今日老道儿入宫,一来是应着主上之召,二来,却也是为了向主上禀明一事而来。”
李治皱眉道:
“莫非天象有变?”
“白虎微动,欲移紫微——”
袁天罡神色严肃:
“只怕三年之内,大唐必起内乱。
且白虎星君当是为主上视为左膀右臂之人。”
李治神色一凛——
他倒不是因为这等听得起来,极为悚人的预言而惊,他惊的是……
袁天罡竟然果有这等奇能,将这本来也只有数人知晓的机密,一一中!
半晌,他面色阴晴不定,好一会儿才低道:
“那以大方师之见……
当如何避去此难?”
袁天罡闻言,也是无奈摇头:
“主上,此事上应天灾,下因**,要避,只怕是避不开的。”
李治皱眉,多少有些明白:
“既然大方师这样的话儿……
那想必也有了些因应之策?”
袁天罡摇头,半晌不语,良久才叹息道:
“主上乃天上紫微星君正身,又得氐宿星君附体。
若论起来,自是仁慈爱惠。
可是……
这仁慈爱惠,也分大与。”
李治眯了眯眼:
“此话怎?”
袁天罡不语,良久才轻轻道:
“主上,老道儿今日前来宫中的路上,遇到了这么一件事,久思不知其解。
老道儿素得先帝口谕,道主上自幼便是极慧过人……
是故此番,却斗胆敢请主上替老道儿思虑一番,此事到底到底应当如何处置。”
李治头,叫他直言无妨。
袁天罡便道:
“是这样,来时老道儿觉得无聊,便掀了窗帘向外一望,却发现在桥端跪着一名头插茅草的女子,那女子哭得甚是悲伤,直道其夫因久病缠身,不得良医,眼见便要死去……
是故这女子甘愿自贩其身,以救其夫。
可奇怪的是,这等大义之女,却全无半个人肯停留下来,多看她一眼。
甚至有几个老人家,还上前指着她,叫她速离此地,莫再生事……”
袁天罡看着皱眉的李治道:
“老道儿素知我大唐民风淳朴,可眼前这等景象,却是叫老道儿百思不得其解。
于是便呼唤牛僮儿停下车来上前一问。”
“结果如何?”
李治有些在意——
毕竟他还是天性仁慈,不愿意也不能看到听到这等事状。
袁天罡淡淡一笑道:
“不多时,僮儿便将几个老人带到车前来。
据那几位老人家,他们本也无意为难此女,且也因皆为乡亲故,知她素性善良。
只是闻得她要救她那夫君,便不由动了怒气。”
李治一怔,口中却道:
“这是为何?”
袁天罡正色道:
“老道儿起先也是不解其意,于是便一再追问。
结果这才知晓,那女子之夫,却是个极恶之徒。
平日里横行乡里之事未曾少做,也常使得四邻不宁,五居皆怨。
不过幸得他这妻子为人柔和仁爱,总是与诸邻交好,努力弥补,这样一来,大家倒也多少能息下怨憎之心。
可这恶徒见状,却更加恨他妻子,且还每日里最爱饮酒,又喜欢借酒生事,欺侮这妻子。
这倒也还罢了。
那无能之恶徒,前些日子还因着赌彩失利,输得急了,竟欲将自家娘子卖入青楼之中,以得几两银子,几段帛利,还上赌债。
乡亲父老们有看不过去眼的,上前纷纷拉劝,谁知竟被这恶徒一一打骂而走。
正以为老天也不帮这良女之时,却想不到一道天雷劈下,正正打在这恶徒之身上。
是以他才一病不起,不能为恶。
可那妻子却一味柔善,忧心这恶狼夫君……
是以,乡亲们才狠得下心来,不与她相救之援。
主上,老道儿也有些不忍看那一条性命就此离去。
可也不愿再得闻这女子受此大难……
以您之见,老道儿却该如何?”
李治闻言,却是沉默半晌。
良久,他才头,轻轻叹道:
“大方师果然非凡人也!
朕实在不能妄及。”
袁天罡见状,却也明了他心思,不由有些微慨道:
“其实,老道儿这个故事,讲的不明白,却是教主上这样天下第一明白的人,听得明白了。”
李治苦苦一笑,不曾否认:
“是啊……
朕早就明白了。
只是,明白了,与做到了……
却是完全两回事。”
袁天罡也不忍再进一步逼迫于他,只是摇头道:
“主上乃为天下之君,便是天下之父。
相较起来,虽则兄弟手足之情,甚为血浓……
可这一失百万子民之痛……
只怕却非这血浓亲情,可以轻易化解的啊……”
……
已入夜。
太极宫。
立政殿中。
李治端坐正殿之上,文德皇后灵旁之位,怔怔地看着殿门。
不多时,德安匆匆奔入,打了一揖后,轻声回道:
“主上,已然送大方师离宫了。”
李治缓缓头,半晌不语。
德安忍不住道:
“主上可是为了今日大方师之语心生忧烦?
主上……不是向来不信这个的么?”
李治苦苦一笑:
“朕本来也不信的……
如今天下,但凡知道些朝政的,没有一个不会看得出高阳与韩荆二位王叔动的什么心思……
可是……”
李治长出口气,看着德安:
“可是知道三哥与他们之间,暧昧不明的,包括一向怀疑三哥的舅舅与李绩在内,也不过寥寥数十人。
在这数十人中,知道高阳与韩荆二王曾经当着三哥的面儿提及,三年之内必要动手,奉他为主的……”
李治转头,看着震惊无比的德安:
“天下间,只有五人……
不,眼下是六人了。”
德安震惊,只是一味看着李治。
李治头,默默道:
“李绩之能,绝非只沙场征敌那般简单……
便是咱们也轻易打不得入的吴王府中,他却安排了两三枚棋子在内。
且还在朕知晓此事之后,因着虑及自己手下所派之暗卫,并非长于此道。
为求保全,更为朕着想,他也是全力协助朕安排了三名精干影卫入吴王府刺探消息。
果然……
这三名精干影卫一入吴王府,便有一名影卫在某场秘宴之时,亲耳听到了这样的话。
而天下知道此事的,除去这名影卫,便只有安排他入吴王府中的李绩与朕,王德……
眼下,又多了一个你。”
德安半晌不能言语,良久才突道:
“可还有一人……”
“自然是媚娘。”
德安半晌不言,终究还是李治长叹一声道:
“此事机要,便是朕与媚娘,也非敢妄议,是以连你们兄弟二人,朕也是特特嘱了媚娘,不教你们知晓。
所以,想必这袁天罡,若非能有那般本事,瞒得过朕、李绩、三哥、高阳、韩荆二王、舅舅……甚至还有一直监视着三哥的四哥……
这么多的人,安排进人入吴王府或者是朕、李绩的身边……
那么,便只有一个解释,他的,都是真的。
这世上,当真有天命存在。
而三哥……”
李治痛苦道:
“……也果真是朕不得不除之人!”
言及此,李治终究还是难忍心痛,紧紧地捂住了脸,轻轻唤了一声:
“……媚娘……
果然……
果然还是叫你中了……”
德安哑然,一时之间,也不知当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