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二人笑了一会儿,李泰终究还是叹道:
“不过主上,此番虽一击而中,失了太原王氏的信声……
可若要易后改立……
怕是不易啊!”
李治淡淡道:
“四哥得是,不过朕本来也没有要借此机会,便可一偿心愿的意思。”
李泰品了口茶,看了看弟弟道:
“那主上还什么要废除中宫易为女官之事……”
“自古以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皇后立位多年,一直无有所出,单单只这一,便足以易后另立。”
李治道:
“只是顾念着她家族之事,才一直忍耐至今。
日后一旦媚娘产子,以她的心性,品才,自是后位最佳人选。
而至那时,皇后便是再如何不愿,为了她太原王氏一族的颜面,也是不得不接下这一桩了。”
李泰头,叹道:
“这倒也是……
虽自古以来,因无所出而废后之事,不知凡几。
主上又是这等子息不旺,若果是主上以无后之由将其废之,本也是无事。
只是为了那些氏族考量,与其废后,倒不若晓以利害,教她自请易后,自易为女官,或是出家为道……
这倒也不失为一个两全之法。
到底,自晋以来,这样的事例,比比皆是,一来自不会教那些氏族耆老太过难堪,二来也多少算是如了太原王氏的心愿。
毕竟比起无依无靠的武娘子来,那些出身相差不多,且又背景雄厚,朝中多有父兄为官的氏族女一旦替而为后,必然对太原王氏而言要更加困扰得多。
便不想太原王氏,只想这氏族一系中会因后位易替而生的事非……
也是远不若娘子得来的好。”
李治冷笑一声:
“可不正是如此?
若论自私的话,这天下再也没有哪一边儿的人,比他们这些自命华族高门的氏族一派,更自私了。
也难为他们能撑到现在。”
李泰了头,又道;:
“即使如此,主上也还是得心着儿。
眼下看来……
虽太原王氏一族,或可接下这么一桩事。
可皇后性情……
却未必会肯。”
李治头,淡淡道:
“这些年来,她残害多少宫人,暗中行了多少手段……
朕知,四哥更知。
而她做了这些,又到底是为了什么……
咱们兄弟,也再是明白不过。”
李泰头叹道:
“不错……
若在皇后自己瞧来,她这却是在为主上清扫庭院……
可其实,她扫的,又有哪一个,不是主上最在乎的人?
又有哪一次,不是主上最需要的人?
唉……
来去,皇后到底不是武娘子,能够看得更长远。
不过这样来,倒也是好事一桩。
她这等恣意妄行,主上倒是也不必再多留情面,该废则废,该易便易了。”
李治沉默不语。
一时间,只闻得桨破水面之声,声声入耳。
又是好一会儿。
李治忽然长出口气道:
“归,不过眼下这桩事……
却还是得四哥帮忙。”
李泰头道:
“主上的意思……
还是那些药坛子罢?”
李治头道:
“眼下所有的矛头,都往皇后身上指去了。
只是一桩……
当时媚娘身在感业寺时,到底这药坛却是被皇后以仿制之名而混了过去。
此番却是断然不能容她轻松混过……
又不能立时便指明了,便是她在媚娘药中动过手脚……
唉!
若是叫朕思寻个什么法子,立时毁了她,或者废了她……
那都是再容易不过。
可眼下却是既要教她罪名昭然,又要设法保得她一时平安……
朕实在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李治再叹口气道:
“到底,还是朕不想再看到她……
是故对她行事之时,难免下手过重。
可若果如此,只怕反而坏了大事。”
李泰挑了挑眉,看着李治道:
“这么来……
主上的意思,是想借此机会,胁其以柄……
以求其主动助武娘子立嫔事成了?”
李治头,淡淡道:
“朕的想法,四哥也明白。
手胁其柄,再得授以利……
她眼下到底还是名义上的皇后中宫。
若有她的相助,那媚娘立嫔之事便轻松得多。
媚娘一旦立嫔……
以她的能耐,必然是自保无忧。
她们母子无忧,朕自然也可安心在前朝,好好儿大治一番了。”
李治这般着,李泰也头不止。
想一想,李泰看着李治道:
“那……
主上既然这般要利害相交,以迫皇后相助武娘子立嫔之事……
这害之一事,自然是当年对武娘子下药一事。
这利么……
莫非……是要立陈王为储?”
李治微笑:
“果然还是四哥知朕……
不错,虽然朕口里着利害相迫,可也知道,对皇后也好,前朝诸臣,尤其是舅舅也罢,对媚娘下药一事,实在是无足相迫……
反而是这立储一事,才会教诸臣与皇后,下定决心相助媚娘立嫔。”
“没错……
到底,皇后最在乎的,是她这中宫之位。
而舅舅与前朝诸臣在乎的不是谁当皇后,而是这皇后之位,决绝不能落入所谓的大唐妖女手中……
所以于他们而言,若是主上肯借此机会退让一步,立陈王为储……
皇后自然觉得自己中宫位安,不会去寻些不是。
而以舅舅为首那些前朝老臣们,也更加安心了。”
李治头。
李泰见他如此,不由话锋又一转道:
“只不过……
容臣句妄语……
以臣来看……
只怕主上心里,却未必以为,这陈王殿下适宜为储,甚至……
只是权宜之计呢?”
李治沉默,良久才长长叹了一声:
“权宜之计……吗?
朕又何尝不希望,这不是权宜之计呢?”
……
永徽二年六月初一。
太极宫。
太极殿中。
经偶然入宫晋见的濮王李泰相认,指证历历,日前从万春殿发现的那些药坛,正是立政殿中娘子武氏曾于先前得赠于当今圣上的宝坛,而非其前皇后所言,因羡其药效,而仿制之品。
原因在乎其药坛内部,更有当今圣上李治尚为晋王时,亲着最长效先帝太宗手书的晋阳公主亲手所书字迹,以求力仿先帝之书,得沐先帝之龙威之故一二……
因药坛制成之时,已是十数年前,时晋阳公主尚存,然药坛内有晋阳公主手书之字事,也仅得当今圣上、濮王李泰与其本人,共计兄妹三人知晓。
后公主薨逝,更加无人得知。
今因李泰相识,善加提醒,故得知此事。
李治遂震怒,着召皇后立入太极殿相质。
是夜。
长安。
芙蓉苑中。
媚娘闻得六儿来报,一时不由失笑。
见她笑得如此欢畅,六儿心下欢悦,也便打趣道:
“倒也不能怪姐姐笑了……
那皇后平日里做精做能的……
今日可是自己搬了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了!
果然主上好计策!
只怕此番早早儿召了濮王殿下回京,也是将此事一并算在内了呢!”
媚娘却摇头笑道:
“我可没笑皇后……
且此番之事,到底是不是皇后自己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
还是两呢!”
六儿一怔,不由道:
“那姐姐的意思是……”
“六儿呀……
论起来,你却也是自延嘉殿时便跟着我与惠儿了……
前代诸事种种,你也是知晓的。
我只且问你一句,先帝爱慕右军书,且又由右军书中,更创新书名为飞白……
是故大唐天下,人人皆以能书右军书,飞白迹为荣……
那么这大唐天下,便果然只有一个晋阳公主,能习得这类似先帝的右军书,飞白迹么?”
六儿眨了眨眼,恍然道:
“啊……
对了……
是濮王殿下!
可不是当年濮王殿下也是仿得一手好飞白么?”
媚娘头,却又笑道:
“不错,濮王殿下的飞白,的确是仿得好……
不过若论起仿得最似先帝,甚至更胜于那名动宫中内外的晋阳公主的,却不是濮王殿下……
有一人,可是比濮王殿下还仿得更似呢!
不止如此,他可是将晋阳公主的手迹,也是仿得再无一不似的。”
六儿立时明白了,张口不下道:
“莫非是主上?!
可六儿怎么从来没有听过?!”
“治郎平日里便喜欢这些,只是总以为耻,总以为自己书迹无先帝之雄,又无晋阳公主之秀,所以轻易不肯以这二位之书体示人……
是以这宫中内外,知道此事的,怕也只有治郎自己,濮王殿下,还有我了。
所以呀,此番之事,你是治郎的计,却倒不如是治郎的苦功更合适。
毕竟于他而言……”
媚娘收了笑容,悠悠重复了一句道:
“毕竟,于眼时的他此般心境而言,要他设个什么计,废后易宫,甚至是一举杀了皇后,都是容易……
要教他定下这等容忍之计……
却是难上加难。
不是他不会,而是他难以自制那颗要毁了皇后的心。
所以……
此番定计的,只怕却是濮王殿下。
而且若我没有犯错,只怕治郎在此计之外,另外还设了一计,逼着皇后不得不应下此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