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二年。
八月初三。
夜。
太极宫。
立政殿内。
李治一入寝殿,便闻得阵阵笑语不断。
转过屏风,便见媚娘正躺在榻上,一手拿着几件新制的儿衣裳比划着,笑着,一手却只是轻轻地扶着肚子。
见得李治入内,文娘等人,都笑盈盈地起身见礼,媚娘更是在榻上笑着对他招手道:
“你怎么才来?
看,这些可是几日里,我的功劳……
可好?”
“你好,便是好。”
李治笑着,上前搂了娇妻入怀,一边儿看着左右去拿一应物事来,替自己更衣易靴,一边儿心地抚了抚媚娘的肚子,又问她今日吃了什么,喝了什么,安胎药可好好服了,精神如何……
直直地叫媚娘又笑又叹道:
“你啊……
简直比瑞安还啰嗦。
不过还是一如往常地吃吃喝喝,过些平常日子罢了……
还有什么不同的?”
李治这才淡淡一笑,从一侧无故被牵连进这一场夫妻拌嘴中的瑞安手中,端了药茶过来,品了几口,试好了温,才递给媚娘。
媚娘就赖在他怀里,也不起身,也不谢,只是笑着,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又笑:
“不成不成……
太烫了,喝不来,喝不来,治郎,你再给吹吹。”
李治心知她是有意撒娇耍赖,可心里也是欢喜异常,便也从了她,又吹了好几下,这才教她饮了。
饮毕,他又唤着瑞安,叫他送了几样心来,与媚娘压一压口中的药味。
媚娘又是好一阵不依道:
“孙老哥才过,这药性虽苦,可为了孩子也得好好儿地忍着,是以这些日子以来,无论多苦的药,媚娘也都没有就过心压苦味……
你可好,这一来,便要破了媚娘的戒啦!
不成不成,若是哪一日碰上孙老哥,他知道我因为要压药的苦味而吃这些东西,要骂我的时候,你要替我挨。”
李治无奈苦笑道:
“你啊……
今日是怎么了?
怎么这般精神欢喜?”
媚娘还没开口,一侧的瑞安便是忍不住笑着,露了媚娘的底:
“姐姐怎么能不欢喜呢?
今日里孙老神仙入宫来,替姐姐把脉,可是得准信儿了,此胎必为皇子呢!”
李治闻言,当真是又惊又喜,不由抱了媚娘道:
“可当真?”
媚娘含笑头,心里也是感慨万分:
于她也好,于李治也罢,这个孩子都是非常重要,无论男女,都是非常重要。
可是……
可是她也不是没有想过,若此胎为女,那她日后还是要走上一些弯路的……
毕竟,有一子傍身的妃嫔,在后宫也好,前朝也罢,都是一种完全不同的概念……
可同时,她又如李治曾经于一次无意之间,透露出的态度一般,渴望着这一胎是个女儿,一个活泼可爱,肖似自己的女儿……
不过若是个女儿,只怕无论是她,还是女儿……
路都不会太好走。
所以……
头一胎,还是个儿子的好……
有了这个么一个哥哥,想必妹妹,也是会好过许多的。
她终究还是松了口气。
她松了口气,李治又何尝不是呢?
于他而言,这一胎若为女儿,其实更合他的心意:
身为人父,他是多么渴望,自己有一个女儿,能如自己最爱的女人一般可爱的女儿……
可是同样地,他也明白,若是眼下这一胎,生的是个女儿,媚娘也好,孩子也罢,接下来的路,都将会是万分艰难……
当然,这并不代表,一旦媚娘生了儿子,前路便无限光明,又或者是她一旦生了女儿,便再无前路可言……
无论是儿是女,他都会给媚娘幸福的。
这一,他自己很清楚,也一直都明白。
只是……
只是若头胎是个儿子,那么将来他们再替这个孩子,添一个妹妹的时候……
想必会更加幸福圆满吧?
李治想着,不由轻轻一笑,紧紧地搂住了媚娘。
……
一个时辰之后。
立政殿中。
寝殿内,已是一片漆黑,文娘他们,都已经各归其位,当职者值,当休者歇了。
只是李治与媚娘,却全无睡意,二人安静地躺在榻上,双手交握着。
半晌,李治才轻轻问道:
“你在想什么?”
“在想……
孩子出生以后,要给他做些什么样的衣裳……
治郎,男孩儿家,多半是像你的……
你我该给他制些什么样的新样衣裳好?”
“你啊……
不都告诉过你,王德早就安排好内司,制了新样童裳,男女各百套着了么?
哪里还要你亲手制成的衣裳……
何况孩子两三年里,哪里便有什么喜爱不喜爱的衣裳了?”
李治笑着,伸手去抚了抚媚娘的脸:
“你呀……
真是欢喜糊涂了。”
媚娘闻得李治之言,也不生气,更加只是憨憨一笑,再向李治怀中靠上一靠道:
“唉呀……
那些终究不是媚娘制成的衣裳,却是不一样呢!
治郎,快想一想,可别又寻了别的理由打过岔去啊!”
李治无奈,溺笑道:
“为什么非得是我?”
“这个自然……
你可是孩儿的父皇啊!
何况男孩子家,总是与父亲很像的。”
媚娘得理所当然,李治一时之间也无从反口,并且,这“男孩子家,总是与父亲很像”的戏言,却教他心中突生出一种欢喜与满足感:
是啊……
这个世界上,终究是有了自己生命的一个延续了……
他欢喜地了头,也不理媚娘看不看得见,便笑意盈盈道:
“这倒是……
朕的儿子,自然是要像朕的……
那……
便是湖蓝罢?
朕最喜欢的,便是这既美丽又不张扬的蓝。”
媚娘将这湖蓝二字,只反反复复在口中念了几次,便道:
“好,好,可是这湖蓝色才配得孩子呢!
粉嬾嬾的孩儿面,配上这等鲜亮的颜色,更显可爱呢!”
媚娘言毕,夫妻二人又是一阵沉默,两颗心里,却都各自浮现出一张被湖蓝色襁褓裹着的,粉粉又娇娇的可爱面孔来了。
又一次,二人欢喜而笑。
好一会儿,李治又问道:
“那……
靴子却要穿什么样儿的?
总不能通身都是一个蓝罢?
好看归好看……可也太素了些。”
媚娘想了想,却更往李治怀里依了依,道:
“那……
配上葱绿的靴子,如何?
粉底儿的,快靴,软软的,脚上穿得自然是舒适的。”
李治想了想,却摇头道:
“不好……
一身都是蓝的绿的……还是太素。
金的呢?金配白的,如何?
一身儿的湖蓝再配上这样华丽的靴子,才是好看呢!”
媚娘“唔”了一声,头道:
“是好,不过若是金镶玉的色(唐时称金配白为金镶玉,与后世的金镶玉多指金配祖母绿色有所不同。),只怕却是不能寻着什么合适的料子呢!
到底,但凡织了金丝的衣裳,都是些正经儿大料子的。
要寻些软绸细纱的,却不容易啊……”
李治想了一想,却笑道:
“无妨,宫里那许多的匠人,寻得一二个出色的,将此事交与他们……
必然是能出得好料子的。”
媚娘也含笑称是,二人又是一阵讨论,到底这等新样绸料,该织什么样的花儿才好。
议了半日,李治虽然觉得牡丹纹路,远为大方雍容,可到底扭不过近些日子以来,极为喜爱菱花纹的媚娘,依了她,就将这影儿还没有一片的,只为了那个还未出世的孩子而制的新样绸料儿的花样,定做了菱花纹。
不过,他心里倒也是打定了主意:
只要第一双依了媚娘,那接下来的几双靴子,便自然是要制成牡丹纹样与螭纹样的了。
到底,那孩子可是继承他大统最大的希望……
这样的大气纹样,自然是最适合孩子用的了。
李治暗暗头。
又是好一会儿沉默,媚娘突然开了口,声音也冷静了许多:
“治郎,你可听了么?
今日里,高阳公主那边儿……
似乎与韩王殿下,有些交葛。”
李治满腔愉悦的心情,立时沉了下来,他了头,这才想到媚娘并不能看到,于是道:
“你觉得……
他们是想针对你,还是我?”
“只怕不是你,也不是我,而是他……”
媚娘引着李治的手,轻轻抚上自己的腹怀,李治心头一跳,还来不及话,便听得媚娘道:
“眼下对治郎也好,对媚娘也罢……
他都是最重要的宝贝,同样也是咱们最大的弱……
王皇后萧淑妃这等女流之辈都尚且能明白,何况是韩王元嘉?
只怕他对这孩子动手,只是迟早的事。
治郎……”
李治紧紧地搂住了她,轻轻地道:
“我懂,你放心,我懂……
只要有我在,你不会有事的,孩子更不会。”
他的目光中,浮现出些狠绝之色……
只可惜,武媚娘看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