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娘闻言,却只是不言不语,沉默着,似有所思。
见她如此,文娘也停了笑,轻轻道:
“姐姐可是有所担忧?
毕竟那元舅公,本不是这样的性子……”
媚娘却淡淡道:
“若只是太尉大人,倒也没有什么。
毕竟他此番话里话外,透着的心思,都只是护着弘儿而已。
我能听出来,旁的人也未必便听不出来。
甚至就是那王萧二氏当真愚蠢到这个地步听不出来,也自然会有人安排着,教他们听出来……
我忧心的,却是这朝中如今之势。”
她停了一停,晃了一晃怀中吃足了乳汁,眯眯着眼儿,似想睡觉,却又强撑着眼睛,黑溜溜圆滚滚只落在自己母亲脸上看个不停的弘儿,呼着叫他快睡觉,却悠悠道:
“毕竟,眼下弘儿出世,治郎又是这等喜爱……
那王萧二氏不安,又岂止只是为了自己女儿不安呢?
那外孙的将来,又将如何?
只怕比起女儿的荣光来,他们更在意的,却是这个。”
文娘立刻恍然道:
“啊……
姐姐的意思是,那王萧二氏,担忧主上会不会就此顺了势头,封了代王殿下为国储?
这怎么可能呢?
主上不是早就过了么?
眼下立储,也是要立陈王殿下的呀!”
媚娘转眼,看着文娘:
“可是她们却未必能这般想……
毕竟在所有人的眼里,甚至就是咱们自己看来,治郎对忠儿的疼爱,实在是少得可怜。”
文娘想了一想,倒也头道:
“姐姐这话儿,倒也是一儿不错。
不过便是如此,最该担忧的也该是王皇后罢?
那萧淑妃……
莫非她还起着心思,要借机立她那儿子为储?”
“她为何不能有这个心思呢?”
媚娘反问道:
“到底,在这后廷之中,但凡有了儿子的女人,又有哪一个,不抱着这样心思的呢?
所以本来情理之中的事。”
“那姐姐你呢?
你可曾想过,要立咱们代王殿下为储之事?”
文娘却反问道。
一句话儿问得媚娘一怔,半晌才轻轻道:
“立弘儿为储……么?”
她下意识地看了眼李弘,这才突然发觉,这一切都来得太理所当然了……以致于她忽略了一件事:
若是她的夫君李治心中,有一个最合适的储君人选的话……
那么毫无疑问地,方才出世,宛如白纸一张,又是她所出的孩儿弘儿,却是他心目中最佳的储君之选。
因为对他而言,无论周围的人怎么看,无论将来会如何,她都是他唯一的皇后人选。
她忽然茫然起来:
要不要这么做?
要不要……
让弘儿成为太子?继承大统呢?
平生头一次,自然也是入宫之后的头一次,她突然觉得茫然了起来。
……
同一时刻。
太极殿中。
因病调养着身子,已是许久未入宫中的王德,今日里精神好了许多,于是立刻便自入宫中,复了常值。
又因着李治道想要修整一番胡须,于是他又亲自取了一应物事来,替李治理容。
一边儿理,他一边儿含笑道:
“主上可是新鲜……平日里都是向来不蓄胡须的,怎么今日却突然起了要蓄须的心思了?”
李治轻轻一笑,看着镜中的自己,道:
“自然不同……
眼下,朕可便是为人父的人了……
怎么还能如往日里一般做个无须儿?”
王德一怔,却更加失笑:
“主上这话儿得……
您不是早早儿就为了人父了么?”
李治却只是笑,不言亦不语。
好一会儿,仪容理治已毕,李治立时由着守在一侧抱着镜子的德安上前,替自己映着,左右看了数次,这才满意地了头,待一侧立着的清和明和替自己理整清楚了身上的细碎须丝之后,他这才缓缓起身,一边儿由着另外一边儿抱了衣裳急急奔来与自己替换的明安换着衣裳,一边儿慢慢道:
“人可来了?”
“来了,早就在侧殿里候着了呢!”
王德含笑道:
“老奴也了,请他老人家务必多坐一会儿再的……
可是他似乎却是急着见主上呢!”
李治扬了扬眉,看了眼笑得极有深意的王德,然后缓缓道:
“他等不及?
那便多等一会儿罢!
朕眼下可是要去看一看弘儿那孩子……
这孩子,自打生下来便不爱哭也不爱闹,只是一味地笑……
真不知像谁。”
提起儿子,李治一脸的骄傲。
王德却失声轻笑道:
“唉呀,若是如此,还请主上恩赐老奴一个天大的荣惠,叫老奴也跟着去瞧一瞧殿下罢!
起来当年主上诞世之时,也是老奴抱了过的,当时的主上,可不就是一味不哭不闹只是爱笑么?”
李治闻言,立时龙心大悦,便准了他的请,于是便改派了德安去知会那位偏殿里正焦急等待着要面圣的人物。
德安会意,便向李治请准,留了明安下来,与自己一道儿去见人。
眼瞧着李治与师傅都走远了,明安这才开口笑道:
“好哥哥,你平日里做事向来独自往来的……
怎么今日里,却急着要拉弟弟来?”
“唉,也是无法啊!
毕竟眼下来的人,只我一个,却怕是招呼他不周……
想着他对明安兄弟你还是极为看重的,不得要请你来帮一帮忙了。”
明安闻言,立时会意,冷笑一声道:
“我道是谁,原来是他?
哼!
若不是师傅三番四次叮嘱,务必要面子活儿做齐全了……
我早就给他难看了!
也罢,也是没想到竟然有今日,可以借此良机,好好儿从这个蠢货口中打听些消息出来……
那哥哥,咱们便去见一见这位了不得的国丈大人罢!”
半刻钟之后。
立政殿中。
寝殿之内。
正与文娘等一众侍女们着话儿,看着李弘睡得香甜的媚娘,忽闻得李治驾到,一时也是有些愕然:
论起来,这个时候,他本该在前朝议政才对呀?
所以她微一行礼毕后,便立刻问了那欲坐在榻前的李治。
李治闻得媚娘相问,只是微微停了一停,却慢慢坐下,拉起弘儿粉粉,直如猫儿肉爪爪儿般丰软润腻,可爱之极的手,放在唇边亲了又亲,这才笑着看儿子道:
“议政,也是要看与谁议政呀!你对不对呀?弘儿?”
媚娘立刻醒悟,看着他新蓄的胡子,却轻轻一笑道:
“却不知这位谁,是姓王呢,还是姓萧?抑或是姓卢姓崔的……
不,不对,卢崔二氏,其实本来却是极为中和温厚之人,自然不在乎这些。
至于萧淑妃之族中人么……
几族之中,数他们最是透察朝势的。
所以多半,也是坐等着王氏一族闹了起来,将事态闹得大发了,再跟着抽秆子而上,得些渔人之利罢?
那么……
果然是王仁祐王大人了?”
李治冷哼了一声,看着弘儿的目光,却是温柔得直欲滴水:
“他入朝至今,除了在那罗山令的位子上,尚且还做了些事之外,其他任何职位之上,他都不见什么建树……
眼下朝中内外,事多关紧,就连舅舅急着看弘儿,都一再受政事所累不能成行……
除了他,还有哪一个人可以这般闲,到处逛着看景闹事儿的?”
媚娘闻言,一时也是无语,半晌才道:
“那……
治郎打算如何应对他呢?”
“朕去应对他?
哼!给他天大的脸面么?
有德安与明安在,还有什么应对不来的呢?”
媚娘盯着表情不屑一顾的李治,讶然道:
“德安便罢了……
明安也去了?
可那明安……”
立刻,她恍然:
“治郎你是故意的么?
明知国丈大人有心拉拢曾为太尉大人耳目的明安收为己用……
所以特特地放了明安去见他?
好教他的心思,暂时转移到如何对付太尉大人身上去?”
李治淡淡一笑:
“眼下弘儿已然出世,虽然我不愿意这般……
可对你而言,便等同是离了一张护身符。
那些氏族中人便不提了,便是舅舅,未必也没有这个心思,想着杀母留子。
所以……
无论如何,我还是得叫舅舅多花些心思在朝堂之上为好。
这大唐后廷,别是他管不得,便是我也不能管太多……
有你在,有你收拾着,才是最好。”
媚娘无语,只得轻轻握紧了李治的手,紧紧一握,再一握。
半晌,李治又道:
“何况,我这般做,还有一重意思在。”
媚娘抬眼,看了看李治,立时道:
“吴王殿下?”
“三哥为人,朕是信得过……
可是三哥身边的那些人,朕一个也信不过。
何况之前你曾传来的消息,李云他们业已证实,那王氏一族知晓一切关于影卫之事,皆是从韩荆二王府中流出……
媚娘,韩王叔虽则智慧过人,阴谋阳略也不输三哥多少,可他到底是不会有太多机会,接触到影卫等宫中秘事的。
所以会告诉他的,只有一个与他关系极好,又曾长年伴在父皇身边,最有可能知晓影卫之密的三哥。”
媚娘看着这般的李治,不由心中一叹,半晌才轻轻道:
“会不会是高阳呢?
毕竟她也是先帝最疼爱的女儿之一……”
“父皇的性子,媚娘,你与我一样清楚。
他于我们这些兄弟姐妹之中,最疼爱的,无非是我与晋阳。还有长姐丽质。
可是便是我们三人中活得长久些的长姐与我,在成年之前,也无一人能够知道这影卫之密,何况是看似极受父皇宠爱,却因自己出身为淑母妃之女,而处处受父皇提防的高阳?
不,她不可能。
当然,三哥也不可能,父皇防他,比防淑母妃,也差不得多少。
可是三哥那等人物,再提防他,他又怎么会不能打听得到一星半儿的消息?
所以,只能是他,也只有是他,才会有这样的情况发生。
毕竟除了他之外,只有一个四哥知道详情。”
媚娘闻言默然,一时间,吴王李恪与濮王李泰的两张笑脸,交替在她脑海中浮现,快速地闪动着。
到底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