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立政殿中。
寝榻之上,一番温情蜜意之后,李治轻轻抚着媚娘的额头,细细道:
“听文娘,你告诉她了,今日你不去,是有你自己的理由?”
媚娘眼也不抬,轻轻道:
“治郎不知么?”
李治长叹口气,拿着她的手在手心里来回摆动着,半晌才轻轻道:
“如何呢……
自我初识你那日起,我就没有觉得,你有一样事情,不是需要我费尽了心思去猜的……
便是偶有例外,你也总是有办法,瞬间叫我觉得……
这世上只有你,才能让我有这等感受。”
媚娘却失笑道:
“好端端的,这些甜言蜜语……
还不是为了打听媚娘的心思?
治郎当真不知?”
“当真不知。”
李治不得不承认,最近许是久未与媚娘厮守一处,自己竟觉得有些事情,再也不得她心思。
媚娘失笑,却也不意外,头道:
“也是……
这些日子以来,治郎忙于政事,来了立政殿,便是要好好儿看看弘儿,自是少知……
其实本也无妨……
不过是些事。
媚娘是觉得,若是就此定了下议……
只怕会教治郎为难。”
李治皱眉,直道:
“你话何时变得这般含混不清的?
有什么,便直才是。”
媚娘这才叹道:
“弘儿身为五皇子,又得封代王,本已是殊荣;若是我再列席于那殿上,且不论我一无封二无位,于礼不合于制不彰……
便是治郎对媚娘的另眼相待,种种恩宠,必然会教那些后宫妃嫔,又或者是朝中诸老们,个个看得不欢喜……
此番大吉日之喜,却是弘儿正经的大日子。
媚娘希望诸位大臣们也好,诸位后妃也罢,尽量将目光都放在弘儿身上,只留着弘儿的好,却忘记其他的事。”
李治扬眉,有所意会:
“所以你才这般刻意将弘儿打扮得那般惹人怜爱么?”
他一边儿,一边儿回忆着今日李弘的着扮:
一身绯金纱(就是织了金丝的淡红色罗纱)的衣裳,镶了耀眼华丽的金丝绸折边儿,又缀了好些块子西域进贡的极品羊脂子玉做袖角(古代人迷信玉石的力量,相信玉石给孩子做成袖角坠着,可以保护孩子),帽子也是软金织绯纱做成的,上还缀了两颗龙眼大的圆白真珠为角……
再配上金丝织正红绸绣金麒麟衔玉书纹的襁褓上缀着那串儿长长的明珠……
怎么看,今天的李弘都是气贵质华,雪捏玉雕的一个好娃娃,加上他不似一般的孩子好哭,见了谁都是一副笑弯了乌亮亮月牙眼儿的模样,着实惹人怜爱。
不过……
李治若有所思,慢慢道:
“啊……
我倒是记得,之前王德为着给弘儿寻襁褓时,还曾特特地把母后在我幼年时制成的襁褓给你寻了出来,可你没用……
不过……”
李治瞪着眼,看着媚娘:
“我今天怎么看,怎么觉得弘儿身上那件襁褓,跟母后制成的那一件好像呢!
甚至连上面的丝料子,也似极了当年母后亲手调成的丝种……
你是不是……”
“文德皇后娘娘的一双巧手,媚娘便是再有哪般能劲儿,也是学不来的。
至于为何不用那襁褓……
娘娘圣物,岂敢轻易使用?
到底那也是治郎时用过的,便是治郎要赏给孩子们,论理论义,都当先赏了长子。
如今忠儿不得赏,那身为五弟的弘儿就更不该得赏。
否则,只怕太尉大人他们看着,心里也是多少有些忌讳的。”
李治皱眉,看了看媚娘,却突然展开笑颜,伸指刮了刮媚娘泛着桃花儿色的脸颊:
“好险就被你给蒙过去了……
你若是当真顾及舅舅他们,何故特特地再仿着母后的手法又制了一件?
我看你呀,根本是有心借这件的襁褓讨得舅舅忆及母后,念及亲妹之情,多多对弘儿生出些怜意,然后再以不擅用母后亲制襁褓一事来证明你不会越矩忘规……
所以你才特特地不出席,直教所有风采所有人的目光都给了弘儿,好向舅舅宣明:
对你来,最重要的是弘儿如何……
是也不是?”
媚娘淡淡一笑,却不言语。
李治叹了口气,动容地搂着媚娘道:
“也是难为你这一片苦心只为弘儿……
其实你也知道,便是你不这般做,舅舅也是会对弘儿另眼相看的……
且不论弘儿这生诞之日如何之巧,便是得他时所有的胎梦……
就足以让舅舅生出好些怜意。
何况……何况……”
李治何况了半日,却终究没有出口,最终还是媚娘轻轻叹了一声道:
“何况……
他生得像极了当年的文德皇后娘娘……
是么?”
李治沉默,目光中浮出些伤逝之色,半晌才轻轻地伸手握了媚娘的手来:
“我……
我这些日子,看着弘儿的脸,忍不住就有些大胆地想……
媚娘,母后她……她特特地在你怀了弘儿之时,来入梦中……
会不会……
会不会只是想告诉我们,母后还是舍不得我,所以特特地转了世来,化为弘儿,来守着我呢?”
李治此刻,轻轻续续的声音,仿似一个幼儿,生怕错了什么话,惹得大人不快似地,可怜,又可爱。
媚娘不由长叹一声,目中微湿,伸手抱了李治在怀中,轻轻道:
“治郎觉得是,那便是罢……
只是这样想来,媚娘岂非是太过妄自狂大了?
这样的话,咱们一便罢,可别教传入太尉大人耳中……
媚娘可当真是怕极了他了。”
李治扑哧一声失笑,却笑出了两眼泪花。
……
同一时刻。
长安城中。
长孙府内寝。
长孙无忌久久不能入寝,左翻,右调,半晌又坐了起来。
一侧,身子本就不好,睡得不沉的长孙夫人不由轻轻起身,不解地看着他道:
“夫君怎么了?
这等不得安眠。
可是朝政上有什么事么?”
长孙无忌摇了摇头,伸手取了衣衫来,给夫人披上,半晌才轻轻握了她的手,喃喃道:
“夫人哪……
改日,你也去看看弘儿那孩子罢!
唉……
他……
他长得当真是太像妹了……太像了……”
一边儿,他的目光中,已然隐隐浮出了泪花。
看着这样的夫君,长孙夫人便知道,定是长相肖似先皇后的李弘,勾起了长孙无忌的恨思:
长孙皇后的过早病逝,是他一生之中最痛。
长孙夫人无言,拍了拍长孙无忌的手背,却又笑道:
“夫君这般,倒是教妾必是要去瞧一瞧了……
看来那武媚娘,果然是入了立政殿却得了天大的好处呢!”
长孙无忌却是不语,只默默了头。
见状如此,长孙夫人头一次意识到:
也许,真的到自文德皇后去世后便再也未曾踏入宫中一步的自己,入宫去瞧一瞧,这武媚娘到底是何等人物的时候了。
永徽二年十一月末。
太极宫。
太极殿中。
饶是李治向来算无遗策,此刻也是拿着手中奏疏,惊得目瞪口呆,半晌不知做何处置为好。
一侧,难得这两日内侍省清静了些,得以侍立左右的王德见状,上前一步,缓缓道:
“主上,可是那些老大人们,又给主上出什么难题了?”
李治却皱眉摇头,表情怪异得连王德这等人物也看不出来,只是苦着脸,又是目光带笑,又是眉梢泛愁的样子,将这奏疏递给王德道:
“你看一看罢……
朕……
朕也当真不知该如何了……”
王德见状,便心知有异,立时谢过李治恩典,先叉手拜行大礼之后,才将拂尘交与一侧急步上前帮忙的德安手中,自己双手接了奏疏来看。
这一阅之下,他也是颇为惊讶,先是眨了眨眼,确定非自己老眼昏花,又揉了一揉,再四看过之后才讶然地看着李治讷讷道:
“这……
这……
这元舅公夫人……
请……
请旨准入内,拜见代王殿下?”
李治看了看他,默默头。
王德张口结舌,半晌才喃喃道:
“哎哟我的老天爷,这可是吹的哪门子邪风?!
这元舅公夫人自从先皇后娘娘薨后,便特特地向先帝上表,称自己身体孱弱,不致成行……这算起来,可是足足有近十数年未曾踏入太极宫门半步啊……
不只是太极宫门,便是每岁的元正之日的大朝会,甚至是先帝在时那一年的海内大朝会那等盛景……
她也是托辞不至啊!
怎么今儿个倒好,竟然主动上表,要来看一看咱们的代王殿下?!
这……
这元舅公与夫人,到底唱的哪门子的大戏呢?”
李治苦笑,只将紧握的双拳放在几上,半晌摇头道:
“朕也是看不透……
不过想一想自弘儿诞生以来,舅舅入宫可是比往常都更勤快了许多,甚至好几日都是连宿留宿太极宫,只为着第二日早朝之后,能早早儿抱一抱他这个甥孙儿……”
李治口中苦水吐得一串串,可是嘴角却是含着笑道:
“只怕,此番舅母愿意出门,多半也是因着舅舅的话儿给引逗得罢?”
王德想了一想,眼下也只能默默头——
毕竟当今朝中,他王德若有猜不出心思的人的话……
那只有三个。
而这第三人,便是这元舅公长孙无忌。
很快地,当朝三公之一,皇帝元舅,太尉长孙无忌之夫人,也就是赵国夫人长孙氏请准入宫,拜见新诞生的皇五子,代王李弘的消息,便由太极殿的内监们传扬了开来。
而头一个知晓此事的,自然便是李治第一时间着了明安去通知的立政殿中诸人。
“你元舅公夫人要来看弘儿/代王殿下/皇子殿下?!”
异口同声地发出这等声音的,不是别人,正是趁着难得的好天气,抱着弘儿正在**里晒太阳的媚娘、文娘、瑞安主仆三人。
明安见状,含笑头。
见状,瑞安与文娘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最终却还是都看向了媚娘,瑞安开口道:
“姐姐……”
媚娘摇头,也是一脸讶然:
“我也没想到……
竟然是这样好的一步棋呢……”
这话儿一出口,媚娘便立时发觉瑞安文娘还有明安都是一脸迷茫之相,于是立时笑了笑,不准备向他们详加解释,只是淡淡道:
“原本我以为只要能借那日吉诞之时替弘儿讨得舅公怜惜便是上好之计……
想不到此番连舅婆都引得出来了。
真是大好事。”
明安也头含笑道:
“姐姐得正是,这元舅公夫人哪,可是足足十几年没踏入过皇宫了。自从先皇后娘娘薨后不到半载的时光大病三场呕血数升之后,她便一直在家里养着病呢!”
媚娘慢慢头,心里却计量甚久,亦忧亦喜:
忧的是如此一来,必然后宫又是一片议论纷纷,只怕会惹得诸人更加另视自己母子;喜的是,如此一来,长孙无忌对自己母子的支持与保护之心已然彰露无疑,自己母子在宫中的安全,可又得了几重保障……
她缓缓了头,突然想到一件事:
“万春殿那边儿,知道了么?”
明安想了一想,却笑道:
“元舅公夫人入宫这等大事,便是主上不愿意,师傅还是要着人通知一声的,好歹她眼下也是占着中宫的名份呢!”
媚娘头,却叹道:
“不知此番,她又会有什么心思呢?”
……
王善柔有什么心思呢?
红绡不知,她只是看着自从听闻赵国夫人要为了武媚娘所诞下的代王李弘破了自己多年的门禁,入宫拜见之后,却呆呆地坐着的王皇后。
半晌,王皇后却轻轻地,若有所思地道:
“是么……
原来……
原来真有那么像。
难怪本宫也看着他那么喜欢……纵使他那母亲如此不堪,可到底,他还是与先皇后极为肖似的呢!
唉,只可怜了这孩子,明珠错投,却落在了那武媚娘的肚子里……
若是……
若是有个出身高贵,家教尚淑的母后……想必他将来,必会如他祖父一般,会是一代贤君罢?”
红绡听着这话,看着王皇后那样的目光,不知为何,却只觉得全身发冷,打起了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