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得绵中带刺,软里带针,怎么听都是在讽刺萧淑妃不知礼制不守孝节,萧玉音心中自然恼怒。
可她到底也是宫里这么些年待过来的,自然明白如何处置,于是淡淡一笑,倒也不做多言,只看着皇后道:
“是呀,要不怎么咱们皇后姐姐最知礼,最守规呢?
你看你看,咱们皇后姐姐守在这儿,可是没有半句夸耀的呢!
唉……
当真是,果然不愧是栖中宫之凤呢!
就是咱们这些没见识没长进的姐妹们不能比的……
贵妃妹妹,你是不是呀?”
这句话儿听着是在褒扬皇后,可无论是崔贵妃听来,还是王皇后听来,都只觉得刺耳难及。
王皇后倒也罢了,那是真正能容量的;可崔贵妃便是不能容,加之当年族姐之恨,她向来便与这萧淑妃暗有心隙,便欲借题发挥,然还未能动口,暗地里便被人从左侧扯了一下袖子。
她知有异,暂不开口,只以淡淡余光瞥了一眼左侧,果然便是李德妃。
看她目光直直盯着皇后,崔贵妃这才醒悟过来,原来自己太过心急,竟抢在皇后之前开口……
无论于理于制,于公于私,有皇后在,又是这等同被羞辱的情况,她都理当与皇后一般作态,一来不失规制,二来……
二来也是最紧要的,便是无论何时何事,皇后若不强出头,那她跟着也必不会错。
想到此处,她也宽了心,淡淡一笑,却不言语,只是了头,转身与李德妃自去笑。
萧淑妃原本也是等着她来反驳,好求个机会与这崔贵妃撕破了脸子闹上一场,最好能趁着那元舅夫人在时,借她的口,将这崔贵妃多么无端无状,甚至是王皇后的失礼失态失仪之言行,一并告与李治的……
可却没想到这王善柔是个沉得住的攒气儿葫芦儿也罢了,连这崔氏也这么沉得住气。
自想了一想,便觉无趣,又待开口时,又不知该如何……
于是萧淑妃索性向着皇后胡乱行了一记礼,自带着侍人们在园中寻了地方坐去了。
见她走了,那崔贵妃身侧的清儿才朝地上吐了口口水,以着不大不,刚刚好教崔贵妃听得着的声音道:
“什么玩艺儿!
不过是个过了气儿的影皮子(就是替身或者是皮偶的意思,时陕西长安城中已有傀儡戏且流传甚广,人们喜称人事物的替代为影皮子)罢了!有正主儿在,看你还能得猖几时?
哼!”
崔贵妃淡淡一笑,却不阻止,只是望着一侧也隐约猜到清儿了些什么,因此嘴角含笑的李德妃,一并笑了笑。
二女目光交重之时,似乎已经有什么东西,在无形之中生成了。
而她们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她们自以为极隐秘,极不被人注意的行为,却被一侧的红绡与她的主人,看得清清楚楚。
同一时刻。
立政殿廊庑之下。
在侍人们早早儿支起来的暖帐下,媚娘正抱着李弘,与进宫来见的赵国夫人对坐而谈。
“哎呀……
先前听外子时,还只是笑话他老啦老啦,一发思念故人起来……
今日一见,才知果然代王殿下肖其祖母,却是半儿没错呢!”
赵国夫人笑盈盈道。
媚娘谦卑一弯身子,行了个适当的礼,却注意护着孩子的头不曾下低,这一举动,却教赵国夫人看在眼里,心中暗暗头。
文娘在一侧,也是好松了一口气:
果然,姐姐就是非同凡女……这礼看似行得简单,却切合了二人与殿下的身分。
一来,虽然姐姐名下是要议立嫔位的,可到底还没行事,所谓一日非君,则一日不受其礼……这才是正道。
二来么,到底对方是赵国夫人,既是皇帝元舅母,又是朝中重臣正妻,多番受过先帝甚至是先先帝的封赏,其位之尊,便是皇后在场,行此礼也是应当。
可这也就牵涉到了三来,三来,姐姐怀中抱着的代王殿下,那可是名正言顺的皇子龙孙,又是有封位在身的,哪怕便是元舅公大人到此,见了代王殿下,又是元舅祖之尊也是要行君臣大礼……
所以姐姐在行礼时,护着孩子的头,却是最好的办法——姐姐这仿佛就是在跟赵国夫人,虽则我武媚娘出身不华,且眼下又低为侍人,可怀里抱着的,却是堂堂正正的皇家血脉,有封亲王,论理论礼,都不当向你行礼的。
这等不卑不亢,礼度合仪,最是容易讨赵国公夫人这等身分高贵,又是见多识广的大人物的喜欢了。
果然,赵国夫人立时便是回了一礼,只是她回礼的时候,目光与脸面,却都是正对着媚娘怀中的李弘而非媚娘本人,且还盈盈地带着笑……
这下子,连一边儿的瑞安也欢喜起来。
又是笑了一会儿,赵国夫人便传了一侧的侍来,奉上自己所献的几样东西:
一是西域贡来的,一方足可遮得住一张双人寝榻大的流金织花细绒毯,此毯极为珍贵,轻盈至极,搁在手上,厚厚实实,几近桌子高的一叠却是轻若无物,可若真裹在身上却是暖和舒适,亲肤柔滑。据赵国夫人所言,此物乃取西域一种罕见之高山跳羊(就是今天的藏羚羊的老祖宗……这东西多珍贵,可以自行百度……)之细绒,混了上等五色狐绒(既金、银、灰、火、玄也就是墨五种颜色的狐狸最细最保暖最轻也是味道最的那一层细绒毛),召西域百名巧手匠人一载而成,当今天下,只有三件,且因人力质料有限之故,三件绒毯花色皆不同。其中一件已于朝日之前,于此三宝初进宫时,便由李治私下打赏于媚娘,另外两件各自赏了濮王李泰与元舅公长孙无忌。
是故,媚娘立时便欲推让,可奈何赵国夫人其意甚坚,无奈只得强收之下,转思着改日必然是要李治将自己得的那一床复赏了与长孙无忌才好。
另外一样,却唤做玉马儿机。
名为玉马,自然全身皆为上等白玉制成,这倒也罢了,最稀奇难得,是那马儿足有半个儿般大,且下部圆滑,背部雕有栩栩如生的马鞍,甚至还铺垫了一层细绒毛毡,可供儿骑乘于上,前后晃动借以体会驱马之乐。最难得是此物设计精巧,看着也无甚机关,但媚娘只手轻轻一那马额头上的金坠流苏儿,它便自己个儿晃呀晃地晃了足足半盏茶水的时光才停下来,最叫人稀奇的是在这晃动之时,马腹中还传来清脆悦耳的金玉碰撞之声,一阵风吹过,马口中的孔洞中竟传出阵阵极似马蹄声的闷硬之物相击之声,连绵不断,当真连见多识广的立政殿诸人也是稀奇不止,就连媚娘怀中抱着的儿李弘,也是拍着手嘻嘻作乐,似乎也知道此物好玩。
……如是三番,不过半盏茶水的时光,赵国夫人赠来的宝贝珍玩,便已经是堆满了廊庑之下好大一块地方,可媚娘一直也只是表现得中规中矩。
直到最后的一样出现在她面前时,她才变了脸色,大为震动:
“这……这是……”
细看时,却只是赠与媚娘的一只玉钏。可旁边的文娘看了却看不出什么特殊……只是觉得花饰特别,唐兴牡丹,牡丹更是被视为大唐国花,可这玉钏成色平平也罢了,还雕了唐人少喜的女华(菊花)……
突然,她啊了一声,讶然失态道:
“莫非……这莫非是文德皇后娘娘的爱物!?”
赵国夫人含笑头,目光眷恋地在这玉钏之上流连不止:
“正是呢……起来,先皇后娘娘赠此宝与妾时,妾与娘娘,却都还是待字闺中的女儿家呢……”
媚娘闻得此言,一时也是一怔,不由轻轻道:
“这……
这是先皇后娘娘的圣物?”
赵国夫人了头,只是左右仔细看了又看手中玉钏,半晌才似忍了什么割肉之痛也似地,伸手拉了媚娘的手来,替她戴好,然后轻轻抚着戴了这玉钏的媚娘的手:
“当年我最大的遗憾,便是没能看着文德娘娘戴着它,入主立政殿。
如今……
能在你身上了了这桩心愿,我也是满足了……”
媚娘垂目低头,半晌突道:
“夫人幸爱,媚娘惶恐,却不知……
这玉钏是夫人的爱护,还是来自元舅公大人的宽容呢?”
赵国夫人抬眼看着她,温润如玉的目光,却一似玉般坚硬:
“非是家中外人之宽容,可却也差不多少。”
媚娘垂目,半晌又抬头:
“那么,媚娘便知了。
夫人且可安心,更可归府之后,代媚娘以原话请禀元舅公大人:
但有媚娘一日,自当全心助佐治郎,万不会有任何辜负……
哪怕……”
媚娘目光坚定地看着赵国夫人道:
“哪怕日后,在媚娘看来,元舅公大人也是为了保住治郎,而必然要铲除的人物,也不例外。”
“你治……”
闻得媚娘对李治的称呼,赵国夫人眉锋一扬,半晌却突然笑了起来:
“好……
妾自当代娘子传话。”
媚娘彬彬行礼,又道:
“多谢夫人大量。媚娘在此,也特向夫人立下一言:
便若真有那一日,媚娘也自会力保阖府上下,平安无恙,甚至罪不及三代。
便是罪及三代,那也不会耽误长孙一氏日后的半儿荣华富贵,子孙兴旺。”
赵国夫人目光明亮:
“还是因为……主上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