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娘闻言,只是微微垂了垂眸,半晌才抬眼道:
“如此也好……
她可有什么话儿?”
德安摇头:
“初时还只哀求主上,要见娘娘您,可是后来师傅好好儿劝了她许久,她倒也罢了。
且又因着娘娘您因此事受了连累,想必……
她也是不相信娘娘会信她了罢?”
媚娘头,又轻轻道:
“到底是一场姐妹。
到底,也是对不住她……
德安,安排得当了之后,可将她的落脚处,告与我么?
还有,虽了是戴罪出家,可到底也是贵人出身的……
给治郎提个醒儿,她身边,总是要有个人侍奉着的。”
德安应声称是,连连道:
“娘娘且安心,早已是定下了人侍奉了。
至于落脚处,倒也不远离京城。
只是到底她身份特殊,所以极为僻静,轻易不得人上去罢了。”
媚娘垂眼:
“那……
在何处?”
“已然是安排在了京西归雁观了。”
“那是什么地儿?
我怎么没听过?”
“那地方偏得紧,莫是娘娘没听过,便是咱们京里老几辈的人,也是没听过的。
若非有心寻觅,难得其踪。
据,那一处本是京里一户大户人家的别邸,后来因为那家的公子痴迷方道成仙之术,死活要出家清修,家里人捺不住他,便索性在那儿最僻静的地方修了一处观院与他一人独居,教他尝上一尝。
想那地方,便是山匪也不去的,结果一来二去,那公子也是难捺寂寞,加之后来……
后来家中生了许多事端出来,于是便自行下了山,虽还是道不离口,也三不五时地回那观里短住,可却到底也是渐不再去了。
所以主上才特特地着人觅了这块地方,暗中着人买了下来,赐了与崔氏。”
媚娘垂眼,看着德安语焉不详的样子,轻轻一叹道:
“那位公子……莫不是我认识罢?”
德安微微一笑:
“认识不认识,娘娘是,便是罢!”
片刻之后。
媚娘立在廊庑之下,看着缓缓行远的德安,轻轻叹了一声。
文娘侍立身侧,见她眉目之间,尽是怅然,以为她还是为了崔氏之事,多少有些内疚,便道:
“娘娘实在无须如此自责。
到底,那崔氏也不是个完全清白的人物。
落得此等下场,也是咎由自取。”
媚娘却摇头道:
“我不会为了她自责。
虽此事于她却是有些冤枉,可是我并未觉得,治郎做得有什么不妥。
只是……”
她欲言又止,半晌才轻轻道:
“只是我觉得,治郎如此大费周折,这般设计,却将那许多不相干的人也扯进来,是不是……
有些太过了?”
文娘一怔,左右看了看瑞安不在身边,轻轻道:
“娘娘的意思是……”
“你还没听出来德安的意思么?”
媚娘叹了口气,沿着廊庑缓缓而行,长长的曳地袍尾展开,从空中看去,只见一朵巨大的金红牡丹盛开在她脚下:
“家道中落,大户人家……又是口口声声求神仙之术……又是虎头蛇尾,奈不住寂寞……
治郎又是特特地暗中收了这院子,不教人知晓……
你想一想,这整个大唐天下,还有哪个所谓的大家公子,能教他如此心?”
文娘一怔,一时想了想,摇头道:
“文娘愚钝,实在想不出来……”
媚娘看了她一眼,又缓缓道:
“不怪你想不出来……
若非此番事至此,便是我也想不出。
那人……
那人……”
她喃喃地重复了两遍后,才犹豫着轻轻道:
“那人……那个这院子本主的大户公子,多半,是姓刘了。”
“刘?”
文娘一时仍然不能意会,懵懂道:
“哪个刘家的公子,如此被主上看重?”
媚娘摇了摇头,停步,转身,看着院中花开,目光中,泛着一丝难解的情感:
“能叫治郎如此费心的刘姓公子,只有一个……
曾为他太师的刘洎之子,刘弘业。”
文娘闻言,先自啊唷了一声,然后才恍然道:
“是他!?
可是……
娘娘为什么知道呢?”
媚娘摇头,却缓缓道:
“原本德安这样的话儿,便是我,也是轻易难猜得出是他的。
可是后来一想到一件事,我便断定,那观之旧主,多半是刘弘业了。”
文娘侧了侧头,半晌还是摇头道:
“主上心思如海……文娘还是不明白……
到底,这天下间明白主上心思的,还是只有娘娘一个了。”
媚娘摇头却苦笑道:
“这却与什么明白不明白,无关。
只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个道理。
你方才也听德安了,眼下狄仁杰已然是开始进行第二步,要将这崔卢二氏最终的仇恨与目光,引向王萧二氏了。
那你想一想,崔卢二氏何等势大,便是王萧也是多有不及……
若他们心思沉定下来,仔细地搜找,要替崔氏洗白冤情,平昭雪恨,也不是什么难事——便是治郎有心设计拖延,至多也不过是三五年间的事。
你对不对?”
文娘头称是。
媚娘又道:
“所以便是了……若果如此,那崔氏岂非便如当年的我一般,只待时机一至,便必然会归宫复位?
甚至……文娘,至那时,皇后多半已被治郎给借着崔卢二氏的力量,紧紧制住,便是不失后位,也是朝不保夕。再加上卢氏已无可入宫之良女,又是与崔氏同仇敌忾,自然会拼尽全力助崔氏回宫,争夺后位……
你觉得治郎能允许这样的情况发生么?”
文娘终于领悟到了:
“所以……
所以主上这是要寻得良机,安置崔氏?
而教崔氏失去争后之机的最佳办法……
便是教她失去了争夺后位的资格?
所以才设计那刘弘业……
可是不对呀?”
文娘迷惑道:
“若是崔氏尚存一息之念,不肯罢休……那也未必能成事呀?”
媚娘叹息道:
“所以这便是治郎的利害之处了。”
她缓缓出了口气,慢慢踱步,悠悠道:
“若是崔氏其心不死,坚定要回宫相争……
那治郎便是有千般智计万种谋策,也是不得不让她归宫的……至那时,只怕对我而言,崔氏会是一个比皇后,比淑妃,比这大唐天下的任何一个女人,都更加难以相争的对手——
从理上,她出身高贵,聪慧过人,又是向来无甚大的过失——至少,明面儿上没有什么大的过失……
从情上,治郎因为王萧二人的陷害,将她密逐出宫,也是欠了她天大的一个情……
从礼上,她先贵为贵妃,又是早我封位……
从势上,她身后保着崔卢二氏这两支连长孙太尉也是有意拉拢,轻易不愿相罪的强大势力……
无论从哪一方面,若是崔氏自己不死心,自己不息心……那都必然会是我通往后位之路上最大的一道难关。
所以……
治郎才要设法度计,叫她自己死心。”
媚娘轻轻步下廊庑,走到花园之中,停在一株牡丹之前,轻轻抚上那硕大无朋的花朵。
文娘会意道:
“这个……文娘算是明白了,可是那为何非得是刘弘业呢?”
“因为他是此刻,最能接近崔氏心灵的人。”
媚娘缓缓地转身道:
“同样是欲求其爱,而不得;同样是蒙受冤情,而不雪;同样是倍受挫折,而不遇……
他们之间的共同话题,比谁都多。
而且……”
媚娘苦笑一声道:
“治郎多半是觉得,能叫当年的我视为依归,又是在入宫之后念念不忘的人,多半是才情过人,涵度无双的佳公子罢?
经过了这些年的沉沉浮浮,他的身上,多半也是磨炼出了些东西的……
这些东西,对眼下年纪轻轻便受到如此挫创的崔氏而言,更有吸引力……
所以,治郎才会选了他。”
文娘头,轻轻道:
“孤寂空山,痴男怨女……再是容易不过了。
可是娘娘,为何您要提醒德安给崔氏安排侍奉之人呢?
若果如此,没有人侍奉在旁边,是不是更方便些?”
媚娘却缓缓摇头道:
“若果如此,却也实在太过刻意了,天下间的聪明人,还是很有一些的。此为其一。其二,这也是为了防着崔氏若果然心如死灰,一心向道,又或者是不肯死心,坚欲复入宫的后步……
你想一想,若是只崔氏一人与刘弘业,虽则无人在旁,可难免终无交集。再者崔氏大家出身,礼教严格,又是独身一人警惕之心格外强烈,刘弘业未必能近她身。
倒是她身边若有一个年轻正在芳华,不甘寂寞的侍的话……多半便容易受了些鼓动,行出了那一步。
而这样的女子,多半也是难挨那样的孤寂生活的,便是为了自己,也必然会努力地替崔氏引引红线,以求日后能够得脱苦海……
再者,有了旁边人在,咱们才方便行事,且又宜从中做下些手脚,教崔刘之事终成定局,不能更改……
你明白了么?”
文娘会意:
“娘娘的意思是……若是他们二人之间有了子嗣……”
媚娘头,叹道:
“自从有了弘儿,我也才知道,除去夫君之外,对女人来,最紧要的便是孩子。若是崔氏有了心爱的人相傍相依,又有了最可爱的孩子……
她也算是圆满了……也算是我与治郎,对得起她。
到底,我也只是自欺欺人,自以为这样便能三全其美了。”
文娘头,轻轻道:
“只怕主上也是如此心思呢!到底,对主上而言,这刘弘业是杀了怕娘娘烦心,诸臣议论,不杀又是自己看着堵心的一根刺……
这般处置,也总算是了了主上的一番心思了。”
媚娘默默头,轻轻道:
“你明白了就好……去好好儿安排一番罢!
最紧好,那人是咱们认得的。明白么?”
“明白。”
看着行了一礼匆匆离去的文娘,媚娘的目光慢慢变得迷茫起来,望着晴蓝长空的眼中,映着片片白云:
“我们这般做……
到底对不对得住你呢?崔家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