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三年四月末。
唐,长安城。
太极宫中。
太极殿上。
李治呆呆坐于太极殿上,双目微红。
一边儿的德安侍立,看着李治如此模样,一时也是心中不忍,不由上前道:
“主上……
若不然……
请传昭仪娘娘来罢?
虽则此刻不宜相见……
可好歹密道走过的话,倒也无妨。”
李治摇了摇头,看着殿外夕阳,半晌才轻轻道:
“罢了……
朕……
现在谁也不想见……”
德安张了张口,却是无话可,只得叹息着了头,悄悄下退。
好一会儿,太极殿中寂静无声,直到一声轻轻的叹息,传入了李治的耳中。
李治抬头,茫然地看着不知何时,已然立在殿中的媚娘:
“你……来了?”
“……我来了。”
媚娘叹息着摇头,轻轻道:
“我知道治郎不欲见人……
可是还是自己来了。”
李治缓缓而起,走到媚娘身边,轻轻,但又是紧紧地抱住了她:
“我……
我又没了一位叔叔了……
元则叔叔……
元则叔叔最是疼我的……”
媚娘眼圈儿一红,半晌才轻轻道:
“媚娘知道……
媚娘以前便听治郎过……
媚娘知道……”
她轻轻地动了动头,叹息道:
“若是治郎想哭……
便哭罢!
此刻……
殿中只有媚娘与治郎了……
再无他人了……”
一时间,殿中静寂无声,可是过了一会儿,突然就响起一阵低低沉沉,若有似无的呜咽声。俄顷,这声音一发地清晰了起来,那样伤痛,那样哀悲,让人听着,直欲不忍落泪……
是夜。
长安城中。
长孙府,书房内。
长孙无忌与禇遂良对面而坐,俱是表情沉重。
一边,裴行俭也是沉着一张脸,坐在一侧,良久不语。
好一会儿,长孙无忌才重重叹道:
“虽则主上口中不言,可是此番彭王过世,只怕是对他打击大得很哪!”
禇遂良了头,也叹道:
“到底,主上还是当年那个仁孝重义的晋王殿下……骨子里一直没变过……
唉……
真不知是该为我大唐有如此一位柔仁心肠的主上庆幸,还是该担忧啊!”
长孙无忌抬眼皮看了一眼他,又看了一看裴行俭,轻轻道:
“那边儿的消息……
如何?”
裴行俭头道:
“多半已是定下来了……
到底,这人死究竟是与那武媚娘确实无关。
只是就这么由着她在后廷之中张扬下去……”
“她若是当真张扬了,倒也好办。”
长孙无忌叹道:
“可惜的是,此女着实非普通角色……
这么些年来,步步谨慎,处处仔细,看似时刻行于浪口风尖之上,可让人仔细一想,却无一时一处,不是叫人无机可寻哪!
当真非同一般……
真是……”
长孙无忌望着洞开的大门外,庭院中开得正好的一树海棠,目光沉沉道:
“真是颇有其父之风啊……”
闻得此言,一时间禇遂良裴行俭俱是沉默,良久之后,禇遂良才轻轻道:
“当年先帝在时,与建成元吉东宫之争,其实那武士彟确是中立。
只是后来……
后来……”
他到此处,便不再言语。
还是裴行俭接了话儿,轻轻道:
“那也不是什么不可之事,到底,当年太尉大人也实属是无奈之举。
论到底,这等态度暧昧不明之人,在那样的情势下,究竟是不能长用。
何况后来还赐了他一个应国公的名位,也算是对得住他了。”
长孙无忌却摇头叹道:
“不能如此便可以轻言,咱们是对得起这武士彟了……
到底,当年他究竟是因为立场中立,又是绝对地忠于高祖皇帝,是以受了高祖皇帝特令,着准赐了密旨在身的人……
咱们当年几次三番地试探,贬谪,直至最后……”
长孙无忌收口,长久才吐了口气道:
“明白一些,当年咱们如此,虽则是为了大唐天下,为了后来的先帝,为了如今的盛世,可到底是做了对不起武氏一门之事……
便是时至今日……
时至今日,那武氏一门,终究还是一直因为当年的事情,被咱们百般钳制着……
男不得贤名,女不得良誉……
不是么?”
长孙无忌一句似是疑问,又似是自问的话儿,不由让已然是银发苍苍的两位老人,沉默。
……
是夜。
太极宫中。
立政殿内。
媚娘倚在榻上,看着书简,思虑,却全在瑞安的回报上。
听毕之后,良久,她才轻轻坐直了身子,由着文娘替自己披了件衣裳道:
“你只查到当年父亲于高祖皇帝薨后,本应得的公爵之位却被长孙太尉拦下……
这……
也不算是什么大事啊?
到底,当年父亲居位中立,于拼尽全力支持先帝登基的其他诸臣,确是不能比的。
何况父亲的脾性我也是知道的……
一向不爱争这些名权之事,只求问心不亏便好。
而且……”
媚娘满面疑惑地起身,半晌犹豫才道:
“而且当年,我于父亲身边之时,也未曾听闻,父亲有什么抱怨之辞啊?”
瑞安看了看媚娘,踌躇半日,终究轻轻道:
“本也确是如此……
只是……
只是瑞安查到的东西,实在是有些奇怪。”
媚娘目光一敛:
“有话不妨直。”
瑞安看了看左右,只有文娘与自己二人,于是便上前一步道:
“那……那娘娘可得允了瑞安一件事,瑞安才肯与娘娘……”
媚娘看了他一眼,没好气道:
“什么时候你话也学会这般了?
快快儿地直!
我生与不生气,你能控制得了么?”
瑞安这才摇了摇头,苦笑着了声也是,然后才道:
“瑞安跟在主上、娘娘这些年,论起来,多少也算是长了些眼识的。
所以听闻了下面儿报来的,当年元舅公对应国公老大人的一应作为之后,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又觉得其中必有些深意……
所以才有此一言。
当年元舅公老大人于高祖皇帝未殁之前,论理论制都应当是得个高位公爵,再一举封候的。
可不知为什么,当时的元舅公大人好像就是特别地针对着他,事事处处,总是与他使绊子,下手段,结果应国公老大人最后也只是封了一个国公了事。
这样倒也罢了……
甚至……
甚至……”
瑞安的犹豫,叫媚娘不悦道:
“有什么话儿,你倒是早早了呀!”
瑞安这才叹息一声,转身看着媚娘道:
“甚至论起来,在世人看来,本当是高祖皇帝赐旨而成的,娘娘的母亲与应国公老大人的婚事,也可算是这时为先帝府中幕僚的元舅公,一手而为。”
媚娘倏然睁大眼,看着瑞安,半晌才轻轻吐了口气道:
“清楚……
我母亲与父亲之事……
到底是怎么与长孙无忌扯上关系了?!”
瑞安头道:
“本来瑞安听了报也是半信半疑的,后来还是当年先帝尚为秦王时的一个侍奉先皇后的老嬷嬷的,瑞安这才信了……”
媚娘转身,皱眉喝着他:
“有什么话,你直便是,我是不能承受得了的人么?
别吞吞吐吐的!”
“是!”
瑞安一机灵,立时道:
“那老嬷嬷……当年高祖皇帝极为宠爱应国公老大人,听闻应国公老大人正室去后,也是下定主意要替应国公老大人觅一位才貌双全,贤淑德良的氏族女子为继室,以为应国公老大人在当时朝中那种氏族一派只手撑天的局面下,寻个强有力的依靠的。
是以为此,当时高祖皇帝费尽苦心,才为应国公老大人觅了太穆皇后窦皇后的族侄女为继室人选……
那位窦氏女,人品样貌品行修养,条条过人,样样出众,又是与应国公老大人一见生情,后来也是定了日子的……
可不知为什么……不知为什么……
没过多久,那位窦氏女,却突然反悔,痛哭着上奏,请退这一桩婚事,并且自行出宫去修行为尼……
而且……”
瑞安看了一眼目光微沉的媚娘,轻轻道:
“而且当年的应国公老大人,也确是于人前人后,都是一心一意地对待这位窦氏女的……
只是不知为何,在那位窦氏女出家修行之后,应国公老大人便如被什么逼催着一般,急急地娶了娘娘的生母为继室。
加之后来娘娘的生母过门不足七个月,便诞下了娘娘的长姐贺兰夫人……
所以后来,后来应国公老大人于朝中的声望,便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而且……
而且那时头一个把此事闹得天下皆知的,便是元舅公……”
媚娘喉头一紧,心口没来由地狂跳,她轻声道:
“你这般……
我倒是想起来了……
我倒是想起来了……
当年的父亲,确是少与母亲有什么欢颜以对……
而且……
而且旧时在家中,听闻府中的下人们也提过一嘴,是姐姐的生辰,从来都是母亲操持的,向来都是晚足了三个月才过……”
她不敢再往下,只是深吸了口气,垂下头,半晌才抬起头来,目光炯炯道:
“你……
你去查一查……
查一查当年那位窦氏女,现在可还有什么亲人在世不曾……
我……
我想见一见她。”
瑞安却摇头道:
“瑞安早料娘娘会有如此一言,是以早已去查过。
窦氏一门,虽则因着当年太穆皇后之故,颇得天下间倾慕,可到底也是丁嗣不旺,眼下已然是日渐凋零了。
不过……”
瑞安看着媚娘,迟疑半晌才道:
“不过虽则不得子嗣亲故,可是她本人,却依旧还好好儿地活在世上。”
媚娘倏然转身,直盯着瑞安:
“她在哪儿?”
瑞安长吐了口气,看着媚娘,半晌才道:
“她……
眼下就在长安。
大慈恩寺中的长老心寂,亦是当年感业寺曾经的长老……
便是当年的窦氏女。”
媚娘的瞳孔,突然缩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