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泰抬头,瞳孔收缩,直将一寒光凝聚成针一般向李恪眼里扎进去:
“虽然当时我年岁尚幼,可是那一瞬间……
我立时就明白了,你为什么不肯靠近我们,却肯接稚奴递去的果子。”
李恪冷笑一声:
“时年我方几岁,你又方将几岁?
如何知道这些?
何况稚奴自儿便是这宫中的宝贝,哪个不喜?
又何来刻意?”
李泰也冷笑一声道:
“是,时年我们都不过是儿……
可到底咱们也不是普通的儿。
从在这宫廷里长大的,睁开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宫里的人人事事……
又如何能与那些宫外的平凡儿相比?
是……都是儿……
那些平民儿们,也的确是在四五岁时,摘花折草,逐犬戏猫而乐,咱们这些天家儿孙们,似乎也是一般的天真玩耍……尽管咱们见的,玩的,吃的,或者与宫外有所不同,可玩就是玩……
看起来似乎是这样……”
李泰怆然一笑道:
“可真是这样么?
宫外的儿,会在一群兄弟们玩球之时,考虑着哪个兄弟的母亲到底是否与自己的母亲相交好么?会考虑着若是今日与哪个不适合的兄弟玩了一场,回家是要挨父母责骂的么?会考虑着如何才能在玩耍时,让其他的兄弟都服了自己么?”
他摇头:
“不,不会。
所以我们根本便与他们不同。所以我也从那时起便开始明白了,你对稚奴好,是因为你正如舅舅所的那样,需要一个能够彰显你的宽怀大度的,不会危及你地位的人。
而当时的情况而言,其他几个兄弟,你是看不上的——到底,你骨子里流着的,究竟是两朝皇室的血,普通的天家子嗣,你自然看不上……
大哥承乾是太子,本就是你最欲胜过的人,你自然不会与他交好,我呢,虽则看似合适,可却聪慧太过,你也不会放心与我交好,因为你潜意识里很清楚,一旦大哥失了宠,那么我在父皇心目中的上位就成了理所当然……所以我是你第二号的敌人。
算来算去,便只有稚奴了。
天真又烂漫,对你又是主动亲近,又是年幼无知,序齿也比你低的稚奴……”
李泰冷冷一笑:
“不是么?
李恪,你今日敢一句,当时你初与稚奴交好时,不是图着他年幼无知对你极亲近极信赖,他本身又极受父皇喜爱,与他多亲近,就能够替你争取到父皇的注意……
你敢你没有这般心思在么?!”
李恪感觉自己的脸皮下,有什么在突突地往外跳,直跳得他欲起而拔剑,把眼前这个男人给杀了!
可他还是忍了下来:
“果然……
魏王青雀,就是魏王青雀……
就算被贬到如此这般地步,心里算计着的,念叨着的,还是这些权谋之事!
你我当年对稚奴好,便是因为意图夺宠,进一步夺储争嫡……
那你呢?!
新帝登基至今已是这么些年,为何你还一直揪着当年的事不放?
为何你还一直恨着你自己的亲舅舅?
难道……
你不是在替自己从来未死过的野心找借口么?”
李泰看着李恪,突然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头道:
“是啊……
我也一样,那颗野心,从来没有真正地死去过。”
李泰的目光凝了起来,如有实质一般看着李恪:
“身在这天家之中,承继了帝王血脉,又有哪一个天家儿孙,自己没有这样的野心?
又有哪一个天家子弟,敢一句自己从来没有想象过,自己身披冕袍,立于金阶玉庭之上,手握天下的样子?
这样的野心……本就是从我们这些天家子孙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已然一同出生了的。
我也一样,就算是现在,就算如今的宝座上,坐着的是我的弟弟……”
李泰的目光火焰般地燃烧了起来:
“我也曾想过……
若是有朝一日……
若是有朝一日……”
他没有再下去,因为接下来的事情,已不必他再,李恪已然明白——
他们虽为夙敌,可是这样的画面,却是不止一次地同时出现在他们的脑海中。
李恪沉默,半晌才苍白着脸道:
“我没想到……你今天来,会这般坦诚以待……
看来……你是决定了?”
李泰头,淡淡道:
“韩王叔送的东西,自然是好的。
而且以他向来干净利落的手段,谨慎行事的作风……
只怕便是我死后,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
李恪目光灼灼地瞪着他:
“为什么?
你为什么要拉我一道?!”
李泰却笑道:
“不拉上你,我又怎么能够甘心走上这一遭?”
李恪瞪着他,半晌却突然冷笑道:
“若果如此,那你可就算错了……
便是你今日死在了本王的府上,只怕主上也会替本王把这件事好好儿地盖起来……”
李泰奇道:
“莫非你以为,我要把自己的命留在这里,证明你与我的死有关么?”
李恪一怔,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李泰摇头:
“你啊你啊……
这么多年了,咱们俩大大也斗了这么多年了……”
李泰的面色,渐渐地涨红起来:
“我会用这样明知你不会上当的法子,来逼着你跟着我走么?
李恪啊李恪,这些年来,我李泰行事,哪一桩,哪一件,不都是妙手推舟?
放心……我不会用自己的尸体,来抹黑你的……这样的笨办法,我不屑用……”
李泰笑看着李恪,目光也渐渐变得柔和起来:
“因为我有一个更好的办法,一个能让你自己跟着我下黄泉的方法。”
饶是李恪,也不由气极反笑道:
“你是,你有本事把我得自尽么?”
“你不信?”
李泰淡淡一笑,看着他道:
“三哥,我叫你一声三哥。
咱们可斗了这一辈子了,托着主上怜悯的福,咱们两个之前总算是都被保着留了一条命……
虽则这样有志不得伸,有才不得用的滋味,实在也是生不如死。
我累了……我是真的累了……”
李泰长叹一声,目光淡淡:
“这些年,我也明白了,终究一生,我还是不能对父皇坐过的那张龙位息心的……
也是不能忘记,当年那个被我亲手勒死的女子的眼睛的……
更重要的是……”
他抬头,看着李恪:
“我最近一段时间,每天每天,晚上都反反复复地,做着同样的梦:
我梦见我和她握着同一把刀,刀上满是血迹,插在一个我最熟悉不过的人的胸口……我不敢抬头看她的脸,可偏偏母后又是那样温柔慈爱地叫着我别怕,抬头看,抬头看……
在我真的抬头的刹那间,韦尼子不见了,那张脸也变做了稚奴的脸,一脸的不信,与震惊……
我低头看时,握着那把鲜血淋漓的刀捅进我最心爱的弟弟的胸口前的双手,正是我自己的……”
李泰垂首,看着自己的双手,李恪也为之心悸:
是的……这样的心思,他又何尝不是呢?
李泰又出了口气,看着李恪道:
“所以,我知道,我若活着必然是不能对帝王之位息心,可我在乎稚奴,他是我从宝贝到大的弟弟!
我不能抢他的!
我也更不能为了皇位就可以杀了他!
我不能!
而且……而且以现时的我来看,我也根本不会再有这个机会了。
我欲得位,然已知终生再不能得;我不欲伤我幼弟,然心中时时生出些私意;我……我愧于母亲,然终究我亲手杀了自己最心爱的人……
你告诉我,换做是你,你觉得如何?
还有继续走下去的必要么?”
李泰轻声地问李恪,李恪一时竟然不语:
是啊……
还有走下去的必要么?
“三哥,你跟我都清楚,主上是如何费尽心思,才从那位一心想把咱们拔除的长孙舅舅手中设下这互制互衡,互克互生的妙局,保下咱们二人这些年的性命无忧,荣华富贵的……
可现在……我不想再看他为此事烦心下去了。
该来的,早晚都得来,该做结局的,早晚都得结局。
他的确是个仁心慈意的孩子,打心眼儿里,是真的不希望看着我们两个走上这条路,他拼命地在保我们……
可如今我死了,你也不能走下去了。
听四弟的一句劝,早些跟我走罢!
这里没有父皇,也没有母后,淑母妃……
这里只有咱们两个都最疼爱的弟弟,那个无论咱们做了什么,他都肯宽容,肯忍耐的傻孩子,那个虽然机慧于心,却总是甘于为咱们费尽心机的稚奴……
你便是为了他,也好好儿想一想,这皇位,你便是夺,又能狠得下心夺么?
你便是狠了下心,你又能从他手中夺得过来么?
你便是能狠下心夺过来,又能下得了狠手杀了他么?
你下不了狠手杀了他……又怎么能安安稳稳坐在这时时刻刻都有一个活生生的他,来提醒你得不干不净的皇位上呢?
走罢……你也是孑然一身,走了,还得痛快些,走了,还能留下些好名声,走了,还能替咱们这个总是一心护着咱们,护得辛苦又劳累的弟弟,落些好处……走罢……走罢……”
李泰一声声的轻语,落在李恪的耳中,直若地底传来的轻喃细语一般,凄凉而瘆人。
他不由吞了口口水,转头望了眼窗外:
窗外,还有光……虽然很淡,可好歹还有一丝光。
他回头,看着李泰已然开始发乌的双唇,涣散的眼神,慢慢地,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
“本王听不明白你在什么。”
“不明白?好……”
李泰笑了起来,轻轻一咳,唇边一丝乌黑的血汁流了出来:
“没关系……还有些时间……
没关系……
你早晚都会来的……
我在这儿等你,等你到了,我们再一起去找父皇母后,还有母妃他们……
没关系……
没关系……
青……青河……
会……会替我迎你来……这里的……”
李泰的话未完,李恪便听到殿外传来一声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悲呼:
“四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