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长安。
天牢。
似乎,这个地方,一年四季都变得只有一季。
寒意,也在时时刻刻地侵袭着每一个入内的人的神经与**。
身披墨裘的李治搓了搓快要冻僵的手指,看了眼德安。
德安会意,上前推开了牢门。
门内,一片污浊气味,这叫镇日里只闻得到龙涎香味与时新鲜花嫰果香,还有各种脂粉香,清檀香的李治,不由微微皱了下眉:
这样的气味,他的确是闻不惯的,可是倒也不会一时便忍不住了。
何况……
他看了眼只铺着一地稻草的牢房内,蹲在一侧墙角里的那道佝偻身影,轻轻地出了口气:
他又有什么不能忍的?
这里关着的是他的亲叔叔,而他今日前来,却是要借着这位叔叔,保了自己另外一个已然灰心至极,意欲求死的亲哥哥的。
慢慢地,他走到了牢房中间。
德安立刻着人奉上一张圈椅,可李治看了眼德安,淡淡道:
“两个人,如何坐得一张椅?”
德安一怔,立时省悟,看了眼被这道清冽声音震得一动的那人,应了声是,转身而出。
不多时,另外一张座团,被搬了进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只炭火盆。
放下炭火盆,德安从袖袋里取了香袋来,正要解开放火盆里些香饼,却被李治轻轻道:
“这样的地方,莫名其妙一夜之后便有了些残存的香气……
那些人回来之后,能不起疑?
能不向他们背后的主子报去?
平素里行事向来仔细的,怎么今日便这般糊涂?”
德安立时讷讷不成言。
“陛下也不必怪他……
到底,他眼里下也只有陛下一个人了,何尝能看得到老夫呢?”
一道苍老浑浊,似乎已是有千万年不曾开口发声过的声音,响了起来。
李治转身,看着那个抬起蓬乱花白的头,盯着自己看的老人,淡淡地头道:
“王叔得是。
不过为了王叔着想,这香是断然不能的。”
一边儿,他一边儿徐徐坐下。
荆王元景徐徐起身,先向李治行了一记大礼,这才看着李治伸手,示意赐座的势态,蹒跚地拖着沉重的镣铐走到座团边,徐徐跪坐而于下位,又伸手出去,在二人之间放着的炭盆上烤着手,试图叫冰冷一片的手指,略微能够活动一些。
李治不语,只是默默地看着他做这些事。
好一会儿,李治见他总算是面上有些暖色了,才轻轻道:
“王叔在此,看来是过得不甚好。”
荆王简促一笑:
“这样的地方,任谁也是过得不能好罢?”
李治却看着他,轻轻道:
“是么?
可是朕却听闻……
薛卿所在,却是比此处好得多。”
荆王抬头,看了李治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半晌才轻轻道:
“陛下想什么,便直罢……
这等时候了,还有什么不能的?
还有什么需要打些哑谜的?”
李治头道:
“是,这样的时候,已无必要了。
不过朕这些话儿,却非是打哑谜,也非是不能。
王叔当知朕的意思。”
室内沉默了好一会儿,只听得到炭火的噼啪声,然后荆王才悠悠道:
“陛下是想,韩王根本无心救老夫么?”
“不,朕不是想这个。”
李治摇头道:
“朕想的是,韩王叔是个聪明人,少见的聪明人。
他很早便知晓,他欲坐上朕这龙位,却非一日二时可定成之事。
是故,他从一开始定的局,便是一局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局。
他必然是要先牺牲些什么,然后换得他有足够的时间,去完成自己的野心的。
而王叔你,便是他最大的牺牲。”
李元景咬牙,不语。
李治看着他,柔声道:
“看来王叔是明白了。
不论如何,现下明白,还不算晚。”
“不算晚?”
元景惨笑一声,干巴巴地道:
“此时不晚,何时算晚?
等到那斩首之刀落在头三分之处,才叫晚么?”
李治却道:
“那王叔的意思,是不欲求一条活路了?”
元景原本如死灰般的目光,突然迸发出无比强热的光芒,直直地瞪视着李治,半晌才轻道:
“陛下想给元景一条活路么?”
李治看着他,半晌了头:
“若是不想,今夜不来。”
元景瞪大了眼,突然向前一低头,左右看了一看,从地上拿起了一根稻草,仔细地捋了干净,放在双掌心里搓着。
李治也不言语,只是定定地看着他这般抖动不止的双肩。
半晌,他抬起头来,看着李治:
“陛下……
当真愿意给元景一个机会?”
李治看着他,慢慢地道:
“也不怕叫你知道……
朕已别无选择。
要保三哥,那也只有将你一并保下来。”
“吴王?”
李元景目光奇异地看着李治,半晌才轻轻道:
“陛下,你要保他?”
“对。”
李治淡淡道。
李元景不话了,瞪着李治看了好一会儿,才悠悠道:
“陛下应当知道,吴王虽则从未明示自己的心思,可他未必没有一儿取陛下而代之的念头。
否则我们几人行事如此,高阳又是他妹妹,他如何不知我们的私谋?
一直隐而不发,已然明了他的态度。”
李治头,淡淡道:
“朕的武昭仪,曾经过一句朕在心中想过很久的话:
每一个生在皇家的孩子,心里都不会忘记,自己比天下的任何一人,都更有机会坐上那张至尊之位。
便是王叔,不也是如此么?
所以,朕从不诛心。
因为朕知道,心里想着做的事,离真正做成这件事,中间还有好大的一段距离。
何况是这样大的决定,这样大的事情。
这世上,真正能够思行合一的人,没有几个。
所以朕从来不担心,也不以为意。”
李元景沉默,良久才道:
“的确,这个世上,敢想的人,太多,但是敢做的人太少,在这敢做的人中,能做到的,更是少之又少……
可是吴王……
陛下应该知道,他是能做到的。”
李治淡淡一笑:
“未必吧?”
他轻轻一笑:
“三哥有胆有谋,文武双全,父皇他类于自己,却非妄言。
也的确如王叔所言,三哥的确能想,也能做。
可是他是否能做得成……
却是两了。”
李治徐徐起身,俯视着仰视自己的李元景:
“且先不论之前还有舅舅、禇遂良等诸位老臣时时刻刻地盯着他。
单单就是一个四哥,就足以教他行动不得了。”
李元景也起身,微微仰视李治:
“可濮王到底也是死了。”
“的确……
四哥走了……”
李治的瞳孔微微一缩,突又笑道:
“可就算是如此……
王叔你能甘心看着三哥一步步地,顺利地踩着自己的脊背走上朕的皇位么?
不能吧?
你可以容许他替你把朕拉下皇位,可是在你的心里,无论是韩王叔,还是三哥,又或者是其他的谁……
都不能坐上此位,不是么?”
李元景沉默。
李治继续道:
“不止是你,只怕韩王叔,也是这等心思罢?
甚至……
高阳,自己也有这样的心思罢?”
“高阳?
那个**?
她?
哼!她哪里有这样的胆色!”
李元景脱口而出的,是一片**裸的轻蔑。
李治淡淡一笑,半晌才轻轻道:
“王叔,你其实真的很聪明,一开始便知晓,韩王叔心里,根本没有半儿要扶你上位的意思,也明白三哥不可能当真甘心为你做一个未来的大将军王……
若论你们几人之中,谁最聪明,最叫朕意想不到……”
李治徐徐背起双手,在牢中轻轻转身,背对李元景道:
“却非是韩王叔,而是你。
只是……”
他转身,意味深长地看着李元景的眼睛:
“只是遗憾的是,你终究还是跟韩王叔,甚至是三哥一般无二,都没有看明白,在你们这群人中,最可怕的,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