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长安。
长孙府中。
长孙无忌听毕了夫人的话儿,一时竟也是怔忡。
夫人见他如此,也不由叹道:
“唉,也难怪夫君会这般……
便是妾也未曾想到,这武媚娘竟是这样的人物……
事已至此等有利于她,绝无半儿危害的境地,她居然还是一如往常地冷静,一如往常地不矜不躁,不狂不喜……
做了一个最正确的决定。”
长孙无忌看着面有不甘之色的老妻面容,不由轻轻道:
“看来……
夫人去时,却是存着心,希望她能够露出些什么疏漏的了。”
赵国夫人了头,轻轻道:
“虽则她口中了,不计过去……
可到底,心里总还是有些疙瘩在的。
毕竟是这样的大事。
所以妾便想着,若是能叫她自己在这件事上开了口,主动提了主意与咱们,自然夫君也就等同多少捏了她一些东西在手中……
如此一来,日后一旦她坐大,竟往夫君最不愿意看到的地方而去……
自然夫君便可借此牵制。
可没想到……”
她摇头,叹息。
长孙无忌却头道:
“可没想到她滴水不漏,这样的事情,这样的情形,竟还能把持得住不为所诱,一唯地以主上为尊……
以主上之意为行,夫人心中又是震动,又是烦恼,又是内疚……
是也不是?”
赵国夫人抬头,看着长孙无忌幽幽道:
“夫君……
你当年的预言,会不会有错呢?
这样的女子,又怎么会为害大唐?
怎么会为害主上?”
长孙无忌却摇了摇头,轻轻道:
“夫人……
若之前,为夫尚且觉得,或者是这预言有误的话……
从今日之事看来,竟是再无可疑虑了。
这样的心思,这样的定性……
眼下是还有主上,能叫她心性顺从,若一朝主上先她而去……
夫人……
那放眼大唐天下,还有谁能牵制得住她?
还有谁,能与她相衡?”
同一时刻。
长安。
太极宫。
立政殿中。
内寝之中。
李治方将玩累了,沉沉睡去的李弘抱回自己的床上去睡,便见媚娘起身,披着长发,到处寻着儿子。
“你就好了罢!
难得孩子睡着了……
你又去吵他。”
李治笑道:
“这些天,我看弘儿可是对你这肚子里的妹妹好奇得紧,那大眼睛盯着,便再不肯松的……”
“你又胡八道……”
媚娘哭笑不得,一边儿由着他扶了自己,缓缓走回榻边,坐入瑞安与文娘掀起一面的纱缦之中,一边儿嗔道:
“弘儿才几岁?
何况这眼下还看不出来呢……
你就这般……
我看分明是你自己急了罢?
还妹妹呢……
不过当了几日父亲,便自鸣得意起来了。
连孙老哥都不敢定了是男是女呢……”
“我想要女儿,想要女儿!”
李治瘪了嘴,一脸吃不到糖的孩子气:
“一儿一女,方为好字……
没女儿怎么算个好?
一定是个女儿,一定是!”
媚娘眼瞅着这等傻得可笑的阿父模样,也只得与一边儿立着的瑞安与文娘好生笑了一通,然后才头道:
“好好好,你是女儿,便是女儿罢!”
“嗯……
当然是女儿。
若是这一胎不是,那也无妨,弘儿多了个弟弟,想必更欢喜。
不过下一胎,咱们一定能有个女儿。”
李治这番厥词,直叫媚娘又气又羞又恼又是可笑,忍不住伸手去搡他道:
“你……
你傻阿父,你便当真耍起傻了么?!
什么叫这一胎不是下一胎一定是……
这……这一胎又一胎的……
你……
你当我是什么了?”
李治正色道:
“当你是什么?
自然是我儿的娘,我宝贝女儿的母亲,我的媚娘妻了……
还能是什么?”
这一番话得顺口已及,媚娘虽明知他在自己面前向来是甜言蜜语地哄惯了的,也实在是受用,忍不住抿了嘴儿笑。
她尚且如此,更不必提瑞安与文娘了。
……
夜深,人静。
李治与媚娘躺在榻上,一时之间,俱是了无睡意。
伸手轻轻地抱了媚娘在怀,李治道:
“你……
舅舅如此一番,是不是已然存了心思,要给江夏王叔一条生路了?”
媚娘头,叹道:
“其实仔细想来,元舅公本也无意伤了江夏王的。
只是奈何他到底在朝中地位非同一般——虽则是个郡王罢,可到底他的身后,却还是站着文成公主,与整个吐蕃……
何况军功之盛,兵法之强……
朝中竟是鲜有人及。
所以……
元舅公此番,目的倒是非针对着江夏王,他也只是怕……
怕江夏王竟然真的有心与吴王同谋了。”
李治不语,良久才轻轻道:
“舅舅这些年……
一发地多疑了。
无论一件事,是好还是不好,他总是要不好的那一面想。
到底这是怎么回事?
幼时,舅舅不若如此啊!”
媚娘摇头,半晌不语,良久才道:
“治郎,你需知道……
元舅公,他到底是与先帝并肩长大,且一路与先帝走到这一步的……
你可曾想过,于他而言,这样的心思,或者才是他本来的性子呢?”
李治一怔,转头看着媚娘——
虽则黑暗之中,他什么也看不见,可不知为什么,他就是能够感觉得到媚娘的呼吸,与媚娘的温暖,还有媚娘那双如玉般温润又微凉的眼睛。
“你是……”
李治微有迟疑,半晌才道:
“你是,原本舅舅便是个多疑多心的人?
只是先前有父皇在,所以他这般性子,才被压着?”
媚娘了头,轻轻道:
“或者我这般,治郎会觉得心里不安……
可治郎,他到底是你的舅舅,你父亲一生的至交好友……
对他而言,无论你坐得如何高位,做到何等事态……
他都始终无法将你与先帝放在一处比较。
治郎,你明白么?
所以他会担忧你的心,才是自然的。
而至于他这多疑的性子……
治郎,论到底,元舅公究竟是与先帝一块儿九死一生打下江山的人……
玄武之变或者是早已不复存在于治郎心中——
到底,那也是治郎人生开始之前的事情。
可对于元舅公而言……
那却是不过才过了几十年而已的一桩心头大恨……
所以……
所以,虽然治郎或者会觉得媚娘如此得太过不好……
可媚娘竟是多少也能理解一些元舅公的心思啊……”
李治机慧,天下少有。
可却唯独此事之上,却当真是从未曾想过——
一来自儿,他便对媚娘一片恋慕,又因着这片恋慕,自然会多少对从媚娘入宫那一刻,甚至是更早起便处处提防于她,次次欲加害于她的长孙无忌心中有些芥蒂。
二来……
他虽幼时因着一无所欲于这至尊位之上,无心无怀,自然多能体察人心,品味人性。
可如今他已是九五至尊,诸事诸体烦杂,且看待事物的角度,也往往不能再复旧日一般超然于物外,所以自然也就不能如已然下定决心忘记旧事,与长孙无忌和解的媚娘一般,锐眼看透长孙无忌的心思。
所以一时间竟也是黯然,半晌才轻轻道:
“是啊……
你得对。
其实我一直都是有些怨恨舅舅的,怨恨他为何不能信任我,一如信任父皇一般。
可如今你这一,我倒觉得,是啊……”
李治伸手,握了媚娘的手在手中,仰面看着黑漆漆一片的殿,似在问她,又似在问自己:
“是啊……
我凭什么要求舅舅像信任父皇,像跟随父皇一般地无任何疑问与质疑,完全顺从呢?
无论我做得如何出色,却也永远不能像与舅舅同生共死,一路从性命交关的危局走向后来贞观盛世的辉煌之的父皇一样……
五十载风云际会,生死种种……
我又从来没有与舅舅一道经历过那样的事情,凭什么要求他一定要如信任父皇一般地信任我?
到底,我也不过是狂悖自持,自以为慧绝天下,舅舅便理当信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