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午后。
李氏别业之中。
李治一早便自与李德奖出门,再行寻访诸事,只留媚娘与两个孩子于院中。
趁着李弘自去玩耍,嫣儿睡得正香,媚娘便着文娘请了素琴来商量此事。
“姐姐的意思是……
替大伯娶一门新妻?”
坐于银杏树下,品了一口茶水之后,素琴便自皱眉道:
“这……
只怕不易罢?”
“易与不易,其实只在反掌之间。”
媚娘淡淡一笑:
“若易,也易,若难,那也当真是真的难。
关键就在于你家大伯自己的心意了。”
素琴眨眨眼,看着媚娘半晌才道:
“姐姐,素琴实在愚钝。”
媚娘轻轻摇头道:
“素琴,我虽与治郎一生互相衷情再无他意,可却也知晓,这天下的男儿之心,其实也是颇有些贪鲜之意在内的。
倒也非他们凉薄,只是千古以来男儿本性如此——色字当前,便是柳下子,也多少有些意动。
只看把持不把持得住便是了。
而治郎,便是个把持得住的——
尽管他于外人看来,实在是处处多情,先衷情于刘宫侍,后又有了诸东宫侍嫔,再接着是萧淑妃,如今又是我……
其实你我都清楚,他由始自终在意的,都只是我一个。
虽不能若德奖那般从一而终,只你一人,可他也是专情的,一直忠于己心的。
所以我就在想,会不会,你家大伯,也是如此呢?”
素琴又想了一想,却道:
“姐姐的意思,素琴还是不太明白。”
媚娘淡淡一笑又道:
“素琴啊,我只问你一句话,德奖待这位兄长,如何?”
素琴偏着头,想了一想却徐徐道:
“若论起孝爱兄长来,那素琴还真是少见似夫君这般的。
除去主上,还真是没见过第二个。”
“这便是了。你想一想,德奖何等人物,若是他兄长果然是个好色贪杯的浪荡子,他又怎么会一直尊重于他?
若德骞无行,或者德奖有孝爱之行,可却万不会如此尊重。
所以不得,怕是德奖也知道德骞心中极苦,甚至,他还知道些别的什么你不知道的,也是他的兄长不欲为人知,而请求……或者是德奖自己有意替兄长隐瞒的东西。”
素琴一怔:
“会有这样的事情么?”
“因何不会?
到底,他毕竟是他的兄长。
你是他爱妻,一生至爱,可兄弟之间的血缘亲情,却也不可能有丝毫地输于这份情义的呀!
否则,你又怎么会甘愿下嫁与他呢?
咱们女子,求的不就是个有情有义的好郎君么?”
素琴有些明白了:
“所以姐姐的意思是……
要让素琴去向夫君问个明白?”
眼看着媚娘含笑头,素琴倒也明白了她的意思:
“姐姐的意思是……
这些年来大伯之所以流连青楼楚馆,只怕却非因其本性,或者是这韦氏不正,而是因为他心中其实早有所属,只是因为当年蒙难,与意中之人失之交臂,是故如此落拓?”
媚娘叹息道:
“媚娘句颇有疏失之言……
论到底,德骞大哥毕竟也与德奖一般,都是李靖红拂之子,亲教亲随,又怎么会是一个不通情义之人?”
素琴动容道:
“姐姐的意思是……
要找寻那女子,成全大伯?”
“能被德骞大哥瞧上的女子,又岂会是凡品?
既非凡品,一个韦氏,又算得了什么?”
媚娘淡淡一笑,眸光流动之间,似秋日湖波。
饶是素琴身为女子,素知媚娘美丽之中,尤多的便是这份妩媚,却也难得心口一跳,好半晌才轻轻道:
“姐姐的意思,素琴明白了,最迟明日午间,便必然将这女子打探出来。”
媚娘头:
“此事宜早不宜迟。
一来到底治郎此番外出,不宜久居,二来,时间一长,那韦氏怕也就知晓了,反而会害了德骞大哥。”
“素琴明白。”
……
是夜。
内寝之中。
俟诸人都已睡下,媚娘这才于枕边,悄声将今日之事与李治听。
李治半眯着眼,手里只紧紧握了媚娘的手在怀中,半晌才喃喃道:
“也难为你想出这么一个法子……
也罢。
若是能替卫国公拿下此事,那日后这卫国公府,便是咱们最得力的一方隐力了。”
媚娘头,又犹豫道:
“只是一桩,媚娘不知如何是好,还要治郎示下。”
“好端端的,怎么这般客气起来?”
李治讶然地看着她:
“怎么,有什么大事?”
“论起来也不是大事……
只是到底这是臣属家事,治郎身为圣上,媚娘身为治郎枕边人,如此插手已是不该……
可……
可我还是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替素琴出手,待这韦氏被弃之后,动手……动手……”
她不语,李治却立时明白了,睁开眼看了看她,才长叹口气搂了媚娘入怀道:
“你是,你不知该不该叫这韦氏彻底消失于这世上?”
“……嗯……
到底她也只是个被利用的妇人。”
李治想一想,半晌才道:
“其实以我看来,她死或不死,与大局无碍,只要那新入府的能压得住她便是好的。
甚至便是她一直占着国夫人之位也无妨……
只是以我看来,媚娘,你想得太多了。
这些事,还是交与那位新入府的去考虑得好。
你是不?”
媚娘想想,倒也以为然,便自宽了心,又问道:
“好,便不她了,那今日治郎所见,如何?”
不提此事,倒也便罢,一提此事李治便是连连冷笑,目光如炬:
“嗯,可是好着呢!
若非此番下来,我竟不知这朝中风气,如今都已是那般不堪了!
朕不过是没有下明旨罢了,那些地方官员,竟个个拿姿做态,半粮米也不肯放出库中!
做什么呢?
等着转了身,易了自家掺过沙土蚀了称的陈年旧粮,好能得些新粮囤稀卖贵呢!”
媚娘立时瞪圆双眼,半晌才道:
“那……治郎的意思是……”
李治闷了半日,良久才轻轻道:
“目的已然达到,咱们也别在这儿久耗着让师傅日日里为了咱们提着一颗心了。
该回去收整一下那些人。
再者了,夜长,恐则梦多。
今日午后,师傅已然得了实证的消息儿,明日只待师傅将实证取了来,咱们便返骊山去罢!”
他言及此,却不由愧疚地握了媚娘之手道:
“只是我总觉得对不起你与两个孩儿……
难得从那深深宫院中出来转一转,却竟是这些污糟事来烦你。”
媚娘却淡淡一笑道:
“治郎这话得便不是了……
莫非以后的日子,这出宫的机会,还会少么?
只要治郎真正镇得天下,那这天下各处,早晚不都成了媚娘与孩儿们的后园,想玩,随时便可玩去的么?”
李治闻得媚娘这等言语,心下极欢喜,哈哈一笑,搂了媚娘在怀道:
“好!果然是我的媚娘!
好一句这天下早晚都是你与孩儿们的后园!
不错!日后有得是机会玩呢!”
越越是爱怜媚娘懂事的李治,忍不住凑了过去,于她额间轻轻一吻,轻轻允诺道:
“父皇在世之时便曾与我言道,天子一诺,誓必行之。
所以我答应你,用不多久,用不多久,我就带着你,与几个孩儿们,行遍整个天下,看遍世间美景,你可好?”
“好!”
媚娘憨然一笑。
……
次日,午后。
心情极好的媚娘,含笑地与素琴坐于银杏树下,一壁尝着文娘做出的新式心,一壁着话。
“姐姐,已然是问过夫君了,原来他早有意成全大伯与那女子,只是大伯自己过不去罢了。”
素琴一上来,便兴冲冲道:
“原来夫君早早儿便着人将此女安置着在京城之中,大伯平素里去,便是为着见她呢!
起来这个女子也是天可怜见的,她呢,本是前朝贵女,听竟是太穆皇后一族的直宗。
只是后来不知为何,家道中落,又被贼人所欺,险些被卖入勾栏之中,无奈之下,只得卖唱为生,以求保得自己清白。
后来大伯机缘巧合之下从一群地痞手中救下她,二人就此生情,只是时间不巧,偏偏就于此时,大伯被贬了岭南,她一路相随,后迁吴郡,也是一路跟连。
只是奈何她彼时无力,竟硬生生被那韦氏中间插了一足,失了缘分,含恨之下离开大伯,重回京城之中,意懒心疏,开了家酒肆为生。
后来还是夫君认出她来,好生相劝,又多方筹谋,二人才得复见。
只是她已是一朝被蛇咬,十年畏井绳,如今竟是再不欲与大伯终成鸳侣,只求能时时相见便可了。”
媚娘闻言却皱眉叹道:
“若是如此,只怕却是不好办了……
人最怕便是心死,她若是心死了,又怎么能斗得过韦氏?”
“姐姐,素琴却觉得未必呢!”
素琴却神秘笑道:
“姐姐不知,有一桩事,只怕却能教这女子振作起来呢!”
媚娘一怔,看着她目光在自己怀中嫣儿身上转了一转,立下明白,惊喜道:
“她有了身孕?!”
“可不是?若是为了孩子,只怕她无论如何心灰,也是要争一争的。姐姐不必担心,素琴已然安排好了,不日便去见那女子,好好与她言较一番,务必让她振作才是。”
素琴含笑。
媚娘头,长吐口气道:
“你的行事,我自然知道。
只是……你不会后悔么?毕竟韦氏她……”
“她嫁入李府这些年来,事事处处,哪一样也算不得是容上尊下。
别的自且不提,夫君便曾过,公公去世之时,她竟还能记惦着要公公无论如何留下手书,将爵位等全部留与大伯,甚至还曾趁着公公弥留之际,意图假造公公亲书上表先帝,要在公公离世之后便将夫君赶出京城永不归位,免得心存仁善的大伯将家产与爵俸与夫君共享。
此是为不孝。
这些年来她因自己身子有恙不能生育,而善妒怨愤,不许大伯纳妾以传后嗣,更要大伯从她母家那些不肖子弟中挑一个为嗣,冀图承爵,这样的行事,实为不德。
夫君待她礼让恭谨,她却屡屡难为夫君与我,还有孩子们,实为不仁。
如今她又胆敢与心存谋逆的韩王为伍,行阴险之事,此为不忠。
这不忠不孝不仁不德的女子,便是收拾了她一百个,也无妨。何况当年大伯与那女子有婚约在先,她明知大伯意有所属,自己亦身有婚约,却恬不知耻,为得荣华仗恃着大伯礼恭谦让,欺君子有方地拆散了一对有情人,背弃了原先的夫家,我这算计,实在也算不得什么。”
素琴冷笑一声。
媚娘头道:
“只要你能想开,那便好。接下来,就看你自己如何行事了。
明日入夜,只怕治郎便要带着我与孩子们驾返骊山。
至时你若需要什么相助的话,飞鸽传书入内,我便立时相助!”
“有姐姐这句话,素琴必然成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