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永徽四年九月末。
骊山行宫。
午后,李治仅着单衣,寝于软榻之上,一边儿由着瑞安与德安将身下的雾口(通过引来比较高温和水分充足的温泉蒸气来熏蒸药草散发出药性,然后使人体毛细血管张开,导药入体,以达驱寒除邪之效,类似于今日治疗一些内寒诸邪症的方法)打开,放入孙思邈早早儿调治好的药材入内,熏蒸着,一边儿看着今日京中快马传来的奏疏。
看了几本,他突然扬起眉,停下手,仔细又读了一读手上那本奏疏之后,突然抬头道:
“速去请娘娘前来。”
不多时,媚娘便独自前来,未及行礼,便见李治伸手出来,含笑要她近前。
她淡淡一笑,伸手也牵了李治的手,便坐在他身边道:
“可是李家大哥处有什么事了?”
李治头,含笑道:
“你看。”
一壁,一壁将这奏疏奉与媚娘看。
媚娘接了过来,几眼看完之后,便是一脸沉思叹息之色,良久方道:
“想不到当年之事,内中竟有如此多的曲折……
这些年,也真是苦了李家大哥了。”
李治收起笑容,淡淡道:
“是啊……
原本我也只以为,他当年娶韦氏,不过是因为时逢落拓,又因韦氏有心相助,才与之结为秦晋……
可如今看来,却非如此。”
摇了摇头,李治淡淡苦笑道:
“其实也早该想到的……
到底,当年德骞遇事之时,卫国公却无半受碍。
而且后来德骞虽被贬岭南,可依着父皇的心性儿与意念,必是处处优待,力求其能与在京中一般好好儿的。
便是父皇不知他当年之事其实颇为委屈,也多少会念在当年卫国公的情份儿上,多加照顾的……”
媚娘头道:
“是呀,岭南之时尚且如此,何况是吴郡那等通衢要地?
如今看来,当初这李德骞与韦氏之婚,到底是谁沾了谁的光,又是谁得了谁的好儿……
却是两了。”
李治头,半晌才轻道:
“那……
你觉得如何?”
媚娘却看看他,半晌才道:
“本来这等朝臣中事,媚娘实在不该相言的。
可事关素琴,媚娘便斗胆请求治郎,应着派个能够治得了这韦氏的,好好儿将此案审结一番才是。”
李治头,正色道:
“也是……
只是眼下怀英不在,却要另选良臣了。”
媚娘接口道:
“那便唐俭如何?
他本就为人公允,且又向来颇为敬重卫老国公(就是李靖)为人,想必定有所新。”
李治眨了眨眼,却慢慢道:
“要审此案其实不难,只要经了咱们的手,那舅舅必然会查清楚这韦氏到底是因何惹着了我,又是为何定要治她为婚妄冒之罪(这个罪在唐时就是一种国家会强制性要求离婚的,就是相当于相代的婚姻关系不合法,所以国家法律不承认,不成立。唐时犯这个罪的不止是要被放妻或者休离,还要坐牢甚至是判监刑,最重是要服苦役的。)。
如此一来,韦氏所为,自然便会为舅舅所知。
只是……”
李治想了想,却摇头道:
“除旧容易,纳新难啊!”
媚娘闻言,亦是一叹:
“正是如此才难……
论到底,那位大娘子,究竟也是曾经落入楚馆之中的身份。
虽则她一味清白,只为以艺求生,可只怕那些人却是容得她不下呢!”
李治也头忧道:
“正是此事,才是最教我烦心的。
别的都还好,韦氏也不是不能处置好。
可偏偏就是这位娘子的安排……”
一侧文娘却突道:
“主上,娘娘,文娘有一言,却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治媚娘齐齐抬头看着她:
“但有何言?”
文娘先行一礼道:
“主上,娘娘,文娘以为,二位圣人愁得这些事,实在是有些太过远了。
眼下最关紧的事,只怕却不是如何让这大娘子体体面面妥妥贴贴地入府,而是如何服她头应了嫁入国公府呢!”
媚娘一怔,立时明了,却头叹道:
“是极是极……
一味地忙着些无用的,竟将这等大事忘记了。”
李治却茫然道:
“什么意思?
什么叫她头应下嫁入国公府?
难不成她还会不肯嫁么?”
媚娘无奈,转头看着李治道:
“莫非治郎以为,这大娘子是盼着入国公府,受这国夫人的诰么?”
李治更奇,看着媚娘道:
“难道她不肯么?这怎么可能?
此等美事,她怎么不肯?
且不论她与李家大哥多年情份,只前些日子你不也过,为了让孩子有个名分,她也会应下入府与这韦氏一争么?”
“那的是卫国公(李德骞,李德骞是二代卫国公,所以可以叫卫国公)!哪里了她了?”
媚娘摇头道:
“一个女子,如此坚强,在这世道之下,竟能自为有业,且更**养育儿子至此境地,只怕她也是冰骨兰心的人儿,如何便肯这般抛了自己好容易挣下来的如意日子,却嫁入那金笼之中,做只不快乐的雀鸟儿?
再者,当年韦氏之事,虽则如今咱们也知是韦氏父女有意设计,逼得虎落平阳的国公不得不娶她,可到底她心里也是有怨在的。
怎么就能保证,这些年过去之后,她会轻易头答应嫁入国公府?
只怕这中间,却要好一段为难呢!”
李治闻言,一时倒也沉默,良久才道:
“罢了,这天下间的男子,向来都是不能懂得女子半分心思的。
我自认机慧无双,可也不过是个男子,只要懂得你的心便好了。
那你,接下来,却该如何?”
媚娘想了一想,却慢慢叹道:
“只怕此事,还要着落在素琴身上,由她去去。
她那般的人儿,莫男子,便是女子,不喜欢她的也是少见。
不得便能动了那大娘子呢?”
媚娘究竟是个女子,于女子的心思也是更懂些,所料却当真半分不差。
次日李治与诸人正商议着不日起程返京之事时,便传来消息那大娘子果然是拒了与德骞重修旧好之事。
李治无奈之下,只得问媚娘如何,媚娘叫他不必忧心,道不待此番返驾,必然会有好消息传来。
果然再次日午前,便有德奖传来消息,道素琴昨夜与那大娘子谈心一夜,已然是将其动,愿意入国公府,只是却有个条件:
便是终此一生,不欲加封任何诰号,且只愿为侧室。
更重要的是,李德骞也好,国公府也罢,任何人都不能阻止她继续在西市之中,自有之酒肆——
当然,她会将旧酒肆易主,离开花坊街,另寻一处清静又较宜常客之所在新营,断然不会毁了卫国公的门风。
回程的马车上,李治坐在媚娘身边,看着李德奖的折表,一时也是叹然道:
“想不到这世上,当真有这样的奇女子……”
媚娘含笑,伸手轻轻环住他的腰,以首倚其肩道;
“治郎现在才知道么?
那……可有后悔?”
“后悔?后悔什么?”
“此番出宫,治郎见到了慕容姑娘,又识得了这大娘子……难道心中就没有半丝犹疑?
治郎可是天下之君,九五至尊,若是数好齐得,媚娘也不能什么。”
李治闻言,便眯起眼,伸手拧了拧媚娘雪桃儿也似的颊面,恨声道:
“你这酸葫芦!又来找我烦是不是?
有你一个还不够我操心的么?”
媚娘闻言,心中自是甘美,抱着李治腰便卖娇使憨,耍赖不依。
天下间的男儿,又有哪个抗得住自己意中人这等娇态的?自然李治便又神魂如飞九霄云外了。
……
是夜。
长安。
长孙府中。
长孙无忌看着面前的阿罗,淡淡地道:
“这般来……
主上此番突然关心起德骞世侄的家事,却非只是因为替那被逼出国公府的母子二人不平?”
“是。以阿罗看来,更多还是为了那韦氏父女,私下间竟与韩王勾结。”
长孙无忌欣慰地了头:
“好……好!
终究还是看透了,也决了心了……不枉朝中诸臣上下一番苦心。”
阿罗看着长孙无忌:
“那主人的意思是……”
“你现在便易服轻身,前往登善的府中,秘下里知会于他,叫他明日朝中议及此事之时,务必要推了唐俭为首审之员,明白么?”
阿罗头:
“是!”
……
次日。
朝。
金殿之中,正议近日来各地百姓因朝中诸员开仓不及,而颇有怨声之事。
李治闻言大为震怒,好生斥责了诸员地方要臣。
而其中湖州要员韦府,因办事不力,尤其被斥。
然其人仍不通变数,竟当廷自辩道其上级官员未曾将帝谕传达。
一时间其上级大怒,当廷与之争抗,口舌几番之后,竟渐成互相攻诘之势,李治看得不满,欲开口喝止之时,却听得那上级官员因被韦府几番言语激得大怒,为证自己清白,更为力证韦府为人素行不良不可信任,竟出当年他因希图卫国公府荣名,逼着原本与自己独女结定婚约的某氏人家逃离原籍,尔后又在明知当时被流放其任职辖地内为微末官的旧日卫国公长子,今日卫国公李德骞已有婚约,且已行礼圆房,只待议定婚书上禀户部(相当于今天咱们先结婚办婚礼入洞房,然后再办结婚证的情况。这个在当时也是合法的。)的情况下,竟还以卑鄙手段设计,毁其婚书,代其另立新盟,生生拆散两段好姻缘,更于后来逼得那原本该为国公夫人的女子与其肚中孩儿远走他乡,多年来不得入府归嗣之事。
一时间,朝中一片大哗,更有长孙无忌因与李靖同属世交好友,愤懑之下,出班请李治赐旨彻查此事。
李治亦颇念李靖旧恩,着召虽得恩荫却已不出仕多年的李德骞立时入朝,将此事告之,又言称事关重大,务必彻查。
李德骞自然情愿,于是又有禇遂良上言,以为兹事体大,且涉及朝中开国元勋之名声,自当选取高位官员为要。
李治着准其意,着令唐俭亲审此案,唐俭立时便接下此令。
三日后,案结疏具,一应事实清楚,韦氏父女当年之事,确如那官员所言,更有其中诸多隐情内事,更不堪入耳。
李治震怒,着降旨,依《疏议》之律,着定韦氏父女为婚妄冒为首罪,另有以贱欺尊,以下犯上之等等诸从罪,韦府夺官职官籍官身,贬为庶民,流放岭南,永不得复,其直系子孙三代不得为官。
韦氏为人妄冒其婚,以从五品下氏女之分,强占国夫人之位,兼之多年来明知己身婚姻不正,却一味贪占其位,更多番欺上,无后不孝,妯娌兄弟不悌,着准李德骞放妻,更责其随父入岭南,终生不得复入中原。
一纸皇令下,韦氏父女哀哭不止,奈何自身如此,终究自求。
后因此事关乎朝廷体面,李治着旨,内外不得宣扬,一应旨令,皆当内阁自留。
是故长安民间,竟个个以为,那韦氏不过是因为当年强攀国夫人之位,又被主上斥责心怀不满,这才被贬而已,当年旧事,再不得知于人前。
此事已了,李治心头一宽,然方将平静了两日,朝中突然传来紧信:
睦州妖女陈硕贞谋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