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太极宫。
千秋殿。
萧萧瑟瑟,一片大雪白茫茫。寝殿之中冰凉。
萧淑妃裹着雪白广袖梅色裘,呆呆地斜倚在榻上,看着面前蓝清清如寒冰般的石板地面上,那只映着红光的火炉。
好一会儿,她才淡不可闻地问了一声亲近侍:
“今夜,陛下还是不来罢?”
侍悄悄抬眼看了看她,又垂下眼,不敢多语。
萧淑妃淡淡一笑,如薄薄雪花停于唇角,迅即融化:
“也是……
来什么呢?
素节已然移殿别居了,武媚娘,也已封了昭仪了,就连正宫之位,也有王善柔坐稳了……
还来什么呢?
不过是一个影子罢了……”
萧淑妃悠悠长叹,悠悠长叹,好一会儿才仰面看着天,不让眼角泪意沾湿了衣裙:
“素节在那里,可还过得好?”
“一切都好,只是每日里见着陛下的机会……
不多。”
侍心回答。
萧淑妃默默长叹一声,轻笑:
“又怎么会多?
眼下可是有了那个李弘了,又有了那个贱婢了……
何必再多分心在素节身上?”
侍沉默,半晌才轻道:
“娘娘,娘娘也不必如此消沉,这宫中时日,还长得紧,日后不定如何呢!”
“是啊……
你得对,这宫中时日还长得紧……
不定要不得几年,本宫也就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这大唐的后廷中一般了。”
萧淑妃再一轻轻笑,转头看着殿外雪光,眼角泪光殷殷:
“一朝嫁与帝王家,除非是登凤为后,否则本宫本就不曾想过,能得什么善终的。
只是……”
她轻轻地捏紧了衣角:
“本宫还是不甘心……
就算是要到死的那一日……
本宫也还不甘心!
本宫要争,就要争到底。
否则,本宫入这一趟太极宫,又有什么意趣呢?”
萧淑妃哭着笑,笑着哭。
侍心中一酸,热泪滴落在脸颊上,却是一片冰凉:
“娘娘……”
千秋殿里,一片沉默。
好一会儿,萧淑妃鬼魅般的声音,幽幽在殿中响起:
“本宫会争的……
一直争到最后一刻……
本宫会争的……
因为这,也是每一个进宫的女子,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
次日,午后。
太极宫,立政殿。
媚娘正偎在暖炉之旁,仔细替李弘与嫣儿兄妹缝制一件新衣,就见瑞安匆匆奔入,面色惨白。
她心知有异,咯噔一声,便放下手中针线急问:
“可是出了什么事?”
“回娘娘……
娘娘,万春殿里出事了!
红绡……红绡她被皇后抓起来了!”
媚娘呼吸一顿,立时心头一沉!
同一时刻。
万春殿中。
正殿,凤座之上。
王皇后倚榻懒斜,纤纤十指,轻轻揉着额头:
“怎么样,招了没?”
阶下,一名老监恭声道:
“回娘娘的话,这贱婢嘴却是硬得紧,宫中能使得上的刑,都使上了,她竟是半儿也不吐的。”
王皇后挑眉,看着那老监:
“当真都使上了么?
本宫怎么听,还有一些,却是你根本没用过的?”
老监闻言,一时犹豫,半晌才嗫嚅道:
“娘娘英明……
只是老奴以为,这红绡之事,怕是有所内情,是以不敢下狠手,怕万一再如前事一般……
那红绡一条命丢了倒也不是甚打紧之事,娘娘少了一个极使得上力的心腹,才是大可惜。”
王皇后睁眼,看着他,良久才头:
“你得,本也是在情在理。
不过眼下万春殿里竟然出了这样的事情,若不杀一儆百,怕是以后都难再整治平静了。
所以此番无论红绡是真细作也好,假耳目也罢。
你都要好好儿审清楚了,给本宫一个交代。
至于她会不会有什么事……”
王皇后微微垂下脸,目光清冷地看着那已然开始冒汗的老监:
“这是你需要注意的事,不是本宫。
明白么?”
“是,是……
娘娘英明!”
那老监听毕了王皇后的话,只觉全身冰凉,立时拜伏于地,叩首不止。
……
一刻钟之后。
太极宫。
太极殿中。
侧殿内。
正在批阅折疏的李治闻得瑞安所传急报,当下便惊得一怔,半晌不言。
好一会儿才轻道:
“怎么好端端的,就被查出来了?!”
“回主上,瑞安也不知详情……
只是知道今儿个一早,皇后一醒,便突然发难,拿了红绡姑娘下去,她是个吃里扒外,暗害主人的贱婢,同时还拿了许多平日与红绡姑娘好的内侍与宫娘,一并都打进了苦牢里,上了刑了。”
李治咬牙,轻轻问:
“现下红绡可了什么?”
“主上放心,红绡的忠心,那是万万不容置疑的。
只是奈何她到底也是个女儿家,方才传来消息,皇后眼见诸般常用刑罚她竟是软硬不吃,此刻已然着备着要动手,使些宫里暗房传下来的法子了!”
李治一听,登时咬牙恨声道:
“那些暗房里的法子,个个都是丧尽天良的人才使得出!
她身为堂堂中宫,竟然也敢用?!”
瑞安急道:
“唉呀可不是么?
主上,您可得发发慈悲心,救救红绡啊!
否则她若真被上了这些暗刑,怕是以后勉强活着,也不若死了来的痛快了……”
李治头,立刻扬声传了德安来,着他带了自己的令牌去要求皇后立时将红绡交与掖幽庭处置。
德安闻言一怔,却犹豫道:
“主上,这……可不过去啊!
毕竟主理内务的,是皇后的本份。”
“主理内务确是皇后本份,可做得太过,若是君上不于理会,那便是无能。
你只管去,皇后不敢不放人。
眼下救人要紧,以后的事情,以后再处置!”
君命如天,不过一盏茶水的功夫,红绡便被德安带着一队金吾卫,从王皇后所派的刑夫子手中针钳之下,抢了下来。
不止是她,那些被连坐的侍婢内监们,也都一并被金吾卫转接了,带入掖幽庭发落。
而王皇后却也一反常态地并没有加以任何的阻止或者是拦挡,只是眼睁睁地看着德安将人拿走。
待到人离净后,那老监上前一步,跟在她身后,微有些怨气地看着德安与金吾卫等众的身影,轻轻问道:
“娘娘,就这般过去了么?”
“君命如天,难不成你想抗旨?”
王皇后微一侧首,眼尾轻扬,看着他惶然一身汗的样子,淡淡地轻笑一声,转过头看着前方:
“无妨……
左右事已至此,本宫也知道了自己想知道的事情。
所以这红绡死还是不死……
都不重要了。”
老监眨眨眼,看着王皇后:
“娘娘的意思是……
这红绡之事,背后却是另有主谋,而非陛下?”
王皇后冷笑:
“陛下的性子,最是柔善。
便是有些私心,便是防着本宫,便是存着念要往本宫宫中放耳目……
都不奇怪。
可唯一陛下不会做的,便是似这贱婢所为一般,竟在本宫的药饵中动手脚,落下这失育之毒这般狠辣……”
着这些话,王皇后的声音也是越变越轻,越变越轻,握着云帛的手,也是越来越紧,越来越紧。
好一会儿,她才长吐口气,冷笑道:
“所以……
本宫拿下红绡,不过就是想瞧瞧,到底会是谁来带着她走,又是带到哪里去。
如此一来,本宫才会知道,到底是谁在背后下的手。
也才好替自己这些年受到的所有耻辱与痛苦,讨回一个公道!”
老监一怔:
“娘娘的意思是……”
“红绡这样的女子,自然不能轻易放使的,自然是要有人相谋。
而这样的女子,也是可杀可辱不可弃的。
一旦弃之,必然会疯狂反扑。
所以她背后的主子必然要救她,一定要救她。
本宫在这太极宫中,看似与众不睦,可实则真正想对本宫下死手的,只有那么两个。
一个萧淑妃,一个武媚娘。
萧淑妃与掌管掖幽庭的王德,可没什么交情,且她目下的境遇,跟被打入冷宫,也不差什么了,自然没有本事能耐,能让陛下垂怜,替她出手拦下此事。
那么,便只有一个人……”
王皇后的目光,仿佛一把淬毒经火的匕首,闪着幽幽蓝光:
“武媚娘……
只有她……
也只有她,有这个理由对本宫下这般狠手……
否则当年,本宫怎么会肯将她放回宫中来?
便是她回了宫,若非本宫多年以来受她暗害,一直无有所出……
又怎么会中了她的计,如她所愿为了收嗣忠儿,而与她达成默契,由着陛下封她做了昭仪?
她又怎么能产下两个孩子?”
王皇后笑了起来,殷红的嘴唇边,闪出两排寒芒浸浸的牙齿:
“是啊……
若不是她,还有谁,会这般行事?!
还能这般行事?!
武——媚——娘……”
王皇后深吸口气,突然放声狂笑:
“哈哈哈哈哈……
好!
好一个武媚娘!
好一个武媚娘!”
笑声如枭,响彻整个万春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