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永徽五年三月十五。
太极宫。
因近日唐高宗李治身体微恙,着赐旨阖宫,不日行幸万年宫。
而既然要行幸万年宫,那么随行侍驾的人选,自然也就要费一番心神去挑选了。
不过尽管如此,整个太极宫中,每一个人的心里都很清楚一件事:
无论皇后或者是四妃最后一位的淑妃去或不去,这位立政殿的武昭仪,必然是要去的了。
然而就在这样的猜测下,武媚娘早已备下的先手,毫无预兆地爆发了。
午后。
太极殿。
李治头痛地看着面前巍然跪侍,以元舅公的身份恳求自己彻查雍王险些被毒杀一案的长孙无忌与诸位老臣,不由暗暗叹了口气,有些怨怼:
便是要算计人,也得先与他一声罢?
这般突突然地就甩了一个大惊喜过来,不知道很容易就变做惊吓的么?
叹归叹,气归气,他还是要替自己这个宝贝娘子好好劝一劝自己的舅舅的:
“舅舅也是多虑了……
毕竟素节无恙,且朕也着令掖幽庭彻查此案了……”
“主上,此事涉及亲王之贵,又事干内廷妃嫔。
主上实在不宜如此轻忽。
何况近日来,后廷诸事烦杂纷乱,毕竟也是不安生的时候。
否则又怎么会有这等大案出现?
老臣以为,还是请主上行雷霆之法,彻查此案,以儆效尤。”
长孙无忌完,便是深深一叩首。
李治沉默,他这个舅舅的心思,倒也很通透——
与前朝一般,都不过是希望一切都能够平衡舒稳,不要因了某个妃嫔而坏了整个大唐后宫的铁则。
可是他通透长孙无忌的心思,不代表就愿意这般做。
何况事涉媚娘,他当然不肯答应。
正在犹豫间,就听得殿外有报,道雍王素节,哭泣而来。
李治的头,更痛了。
……
片刻之后。
太极宫。
立政殿。
媚娘听着明和的报,了头,品了口茶水才悠悠道:
“我听瑞安知道此事之后,立时不安心了,是不是?”
“娘娘的话,瑞师傅是不会悖逆的。
可到底瑞师傅在这太极宫中这些年了,力量总是有一些,能帮娘娘一的,他自然是要帮。
娘娘,瑞师傅也是个有分寸的,您就信他罢。”
明和轻劝。
媚娘摇头道:
“不是我不信他,而是眼下文娘才是他最应该担忧的事情……
有些话,我也不必背着你……
前些日子孙老哥入宫来与我诊视之时,我便约略问了文娘之事,他虽则言辞之间只是叫我宽心,可看他的态度……
怕是文娘不好。
所以……
我只希望,瑞安这个痴情的孩子,能够在自己心爱之人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里,好好儿陪着她,日后,也不会因为被仇恨埋了心,而忘记了最初的美好……
这才是我最不想看到他后悔的事情。”
明和闻言,鼻头也是一酸,半晌才轻道:
“果然文娘姐姐……好不了了?”
“便是能好,以后……
也只能是这样了。”
媚娘的目光中,泪光,轻轻道:
“终究……我还是没把惠儿留给我的人,好好儿地护好了。”
一边,泪水一边落下。
明和转头,轻轻拭泪,一时间,殿内只听得两主仆轻泣之声。
好一会儿,媚娘才强止了泪,慢慢道:
“这些事,你总是不必让瑞安知晓的好……
否则我怕他一个激动,又白白浪费了与文娘相处的这段时光……
至于报仇这样的事——且不提他跟了我这么久,这等情份早已非常人可及,便是为了文娘这些年来跟随我出生入死,宫中内外进退,我也理当为她一出这口怨气。”
明和拭干泪,轻道:
“所以娘娘才要乘胜追击,趁着韩王此刻亟待韬光养晦的时候,一举击破他的假面具,至少也叫他日后不敢轻动?”
武媚娘头,轻叹道:
“治郎这位王叔殿下,无论是手段心思,都可堪与当年的杨淑妃相提并论。
若要扳倒他,便绝不能指望着一时一日,甚至是一月一年之功。
可这杀女毁侍的大仇,我绝对,绝对也不会这么忍了!”
言及此,媚娘的目光,渐然冷厉:
“所以,叫他吃些苦,总也算是讨得一回来罢!”
明和头,又轻道:
“那娘娘,接下来,是不是该叫元舅公知晓,那些人是韩王的耳目了?”
“这个自然……
只是不该咱们去,更加不能让治郎去提……
要发现,也只能让元舅公自己发现,自己查出来。”
明和眨眨眼,怔道:
“娘娘的意思是等?
可眼下这等事态,若是等起来,怕是娘娘要受些苦了。
虽娘娘不怕苦,可到底还有代王殿下啊!
殿下可不能离了娘娘您啊!”
“是啊……
为了弘儿,我也不能像王皇后与萧淑妃那样,被禁足。
所以……”
媚娘淡然一笑:
“所以接下来就要看,那位萧淑妃,要多少时间,才能明白到底是谁想杀他的儿子了。”
明和目光一亮,立时明白,头默默告退。
……
半个时辰之后。
太极宫。
太极殿中。
正因雍王素节的哭诉而头疼不止的李治,突然闻得消息,道殿外有雍王殿中近侍求见,言称殿中另有急事,请雍王回殿。
雍王起先也不解,然得闻那近侍竟是自己近身侍之后,立时变色,犹豫看了眼李治。
李治正巴不得他离开,于是立时头恩准,竟连到底何事也不待问,只是一味地与长孙无忌等诸臣打眼绕桩。
可这样的情况不过一刻钟左右,便被匆匆而归,且表情更加惊惧的素节给打断了。
李治见他面相异常,刚欲开口启问,便见素节扑通一声跪下嚎啕大哭,请求李治贬他出京,永世不得归都,以免遭杀身之祸。
李治大惊,长孙无忌等也是异常惊讶,于是立刻发问。
然再三问之,素节均叩首不敢言。
李治渐心中不满,正待发怒,却被长孙无忌拦下,更请准先着人送了素节归殿之后,才上前私语与李治道:
“雍王殿下此番,竟似另有内情,请准主上,暗中查验,或可得真相。”
李治正巴不得他这句话,于是马上准了。
长孙无忌立时便离开太极殿,归于左延明门下,嘱咐近侍阿罗立时去查探清楚,今日雍王殿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居然叫他如此惊惧痛哭,自请离京。
阿罗领命,便自离开。
是夜。
长安。
长孙府中。
后花园内。
正在弈棋取乐的长孙无忌与禇遂良,突然见到一身夜行衣的阿罗匆匆而入,立时便停了下来,双双齐看向他。
阿罗躬了躬身,请了个礼,倒也不啰嗦,直奔主题道:
“回主人,事情查清楚了。
午后去太极殿寻雍王殿下的,正是他的近身侍。
并且也是跟着他从千秋殿里出来的老人儿了。”
“千秋殿……
看来此事,竟是萧淑妃意下了?
可是奇怪,她向来是巴不得武媚娘受辱失利的,怎么此番竟如此大度,还主动帮自己的敌手解除嫌疑?”
禇遂良看了眼长孙无忌道。
长孙无忌沉默,半晌突道:
“莫非此事,非武媚娘所为?”
阿罗头:
“正是,据咱们安在千秋殿里的眼线回报,道萧淑妃一见雍王便是大哭,是自己误信奸人害了儿子。
起初雍王也以为自己母亲意指武媚娘,还要劝,可却被萧淑妃拦住话头,直言此番诸事,竟是韩王所为。”
“韩王?!”
“韩王?!”
长孙无忌与禇遂良异口同声地提高了声音,露出诧异的表情看着阿罗:
“这是韩王所为?!”
“是。”
阿罗头,轻轻道:
“据萧淑妃自己所言,那送胡麻羹入雍王殿下的两个立政殿侍,竟是韩王一手安排进去的耳目。
而正因为是新人,所以据闻武媚娘竟是处处防着他们,根本没有半用他们的意思。
此番之事也是奇怪,整个立政殿上下,竟无一人知晓武媚娘到底是何时派他们去送这胡麻羹与雍王殿下的。
而且据萧淑妃所言,最为奇怪的便是这胡麻羹。”
禇遂良还没意会过来,长孙无忌已然先眯了眼:
“老夫记得清楚,雍王殿下自便是不能食这胡麻的,一旦食了,必然全身红疹,痛痒难当。
这样的事情,老夫都记得清楚,武媚娘不可能记不住。
若是她想对雍王殿下下手,实在不必偏偏挑这胡麻羹送……
明知雍王殿下必然不会食用此物的,这样的愚蠢行为,实不像她的作风,萧淑妃是这般想的是么?”
阿罗头称是。
禇遂良却不以为然道:
“这也未必吧?不定这正是那武媚娘想达到的效果呢?”
长孙无忌想了一想却摇头道:
“不,不会。
一来此事涉及主上骨肉,以武媚娘的个性,便是再如何痛恨萧淑妃,可主上的骨肉却是不会轻动的。
二来……
若真是她果然欲达这等效果,那么她应该知道,有威力更大的办法的。”
“威力更大?”
“便是苦肉计,对她自己下毒。
好还是在代王殿下也在她身边的时候下毒。
如此一来,主上会因心痛她受苦而一怒之下重责韩王,而咱们这些前朝大臣,也会因为皇子安全竟受危胁,必然与她同声同气。
上下一心,同伐韩王,这等的阵势,那韩王便是不死也要去半条命……
以武媚娘的心智,不会想不到这一。”
禇遂良想了想,也头道:
“如是来……却当真呢!
毕竟于武媚娘而言,她是很清楚自己与代王殿下的份量的。
那这般来,竟真的是韩王了……
可他现在,不应当韬光养晦么?
为何突行此计?”
“理由再明白不过了,他根本不想离开京城,可他眼下没有办法,只能借助一些宫廷之力回京。
整个宫廷之中,还有希望肯做他助力的,也就只有萧淑妃了。
毕竟皇后已然看清他真面目,断然不肯相帮。
至于武媚娘,此女毒辣,就连韩王也是怕的,加之杀女之仇在……
他也是不敢借力。
唯一的,就只剩下已近绝路,亟待有人替她出谋划策,助自己儿子登上太子之位的萧淑妃了。
所以他此番,也是赌了一把,赌一赌这个萧淑妃,是不是真的已被困局冲昏了头。
若果如此,那么自然便可利用一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