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永徽五年三月。
高宗李治,驾行万年宫。
随侍者,后宫妃嫔仅立政殿昭仪武氏一人已。
诸皇子者,则仅太子因习理监国之事,未得随行,余人皆尽而同行。
是夜。
万年宫中大宝殿。
李治披衣而坐,于烛台之下,细阅新折。
一侧,媚娘散发素衫,一壁仔细阅着手中书卷,一壁细细指着时方三岁的李弘呀呀背诵些简单文章。
闻得娇儿读起文章来,声如琅玉击磬,甚是动听,李治心里自是欢悦,正赶好一本新折方将批注已过,便存了玩笑之心,自取了朱笔紫毫来,眼觑着媚娘因着明和匆匆奔入,与之细言,便悄悄将与李弘道:
“弘儿可为代父书?”
平素里李治在媚娘母子面前也是随意惯了的,这朱笔紫毫李弘也倒见过自己母亲曾被好大惫赖病犯时的父亲,硬塞在手里代为批折,素自不怪。
加之此时的李弘年仅三岁,哪里便懂得这些东西却是天子禁制,便是皇子龙嗣之贵,也不得书之呢?
自然欣然而纳,自嘻笑玩闹着便往那新折上,依着平素里见到过的父亲母亲批折时的样子,便自画圈圈在其上自当玩闹。
来也不知是巧,抑或果然李弘天生聪慧绝伦——
这新折本是湖州府报来今载因去年雨水丰足,米粮过盈,仓廩过载,又再犯鼠患,请李治准赐国库之中御进波斯神猫以绝鼠患之折。
可偏偏这书折之人似是有些急心潦草,竟将其中的两个鼠字,尽是少了两,变作个四不像——
只是因为此字繁稠,加之唐制州道上折当用古隶为好,是故李治也一时不觉异样。
而李弘也是偏偏巧巧,红圈圈正正好就画在这鼠字之上,且画第一个圈圈时,一边抱着他在怀里嘻笑逗乐的李治也不觉有异,只是觉得赶巧。
可正取笑自己娇儿竟如此聪慧时,李弘又是一笔,儿笔力弱,可也竟歪歪斜斜地画在另外一个错了的鼠字上。
这下子,李治便只觉惊奇了,瞪大了眼睛,只与自家娇儿爷儿俩大眼瞪眼,两张同个模子倒出来的脸,便互相正视不移。
而这样的状态,自然引来了正面对着他们向背对父子俩的媚娘报理内事的明和的注意,一时间竟忘记自己在与媚娘回报,也怔怔地看着他们俩。
媚娘自然立时察觉不对,转头一看时,那朱笔紫毫可不还握在李弘的手里?
怄得她是哭笑不得,一壁从孩子手中捏了笔来,一壁笑骂李治:
“治郎可是越来越荒唐了!
也不想想这里不是太极宫,更加不是立政殿!
你把这东西塞给孩子在这般紧要的折书上画着玩?!
就不怕朝臣们要闹?!”
李治眨眨眼,转头看着她,突然笑起来:
“不怕啊!
他们要闹,也得有个闹的理由呢!”
媚娘一怔,便知有异,于是立时去看那折书,一壁明和也是好奇,便也凑上来看。
一时间,主仆二人皆是惊得半晌不言语。
好一会儿,明和才惊笑道:
“啊唷啊唷!
明和只是听师公过,主上在时曾握笔书敕,被宫中称为奇事。
如今看来,竟然这聪慧也是自传的!”
李治本便得意洋洋,闻得此言,那更是恨不得把脸扬到天上去。
媚娘在一边看着,虽然也颇惊奇儿子竟如此奇准,可到底也觉得不过是巧合,又或者孩子平素里也多少看些易懂的隶书古本,想来是认得此字,觉得不妙才圈了出来,于是摇摇头,不语。
可这边厢的李治却不这般想,他看着李弘的目光,竟然有了另外一层的深意。
而这一层深意,却也叫与他相伴相知十几年,早已是一颗心生在二人身的媚娘立时警觉,心中渐生忧虑之感。
夜已深。
安顿好宫中诸事后,媚娘便与李治双双卧于榻上,并肩些夫妻间的悄悄话。
言之间,李治便起李弘今日之事,面上表情一发得意,甚至还改日里,必要抱了弘儿去与长孙无忌等臣子瞧一瞧这本事,好叫人知道媚娘生的弘儿聪慧,又得调教竟如此出色云云。
媚娘见状,心中堪忧,便忍不住轻道:
“那接下来呢?
接下来,治郎却打算拿弘儿如何?”
李治闻言一怔,转头看着媚娘,半晌才轻道:
“你不喜欢?”
“……治郎喜爱弘儿,媚娘如何不知?
可是这等事态……
治郎可曾想过,会给弘儿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呢?”
李治沉默,半晌才轻道:
“你的意思是……
当年我也是三岁便由着父皇抱于膝上手书其折,如今弘儿巧合做了同样的事……
我若再特意将此事告之与朝臣,不定会叫朝臣以为我动了易储之念?”
“治郎在看到弘儿圈字的时候,果然没有这样的心思么?”
媚娘转头,明亮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李治。
李治沉默,半晌才轻道:
“有……那么一下儿而已……
可我也只是一下儿想。
媚娘……
你知道,虽则忠儿、孝儿、素节、上金……他们都是我的孩子……
可我最喜欢的,还是弘儿。”
“若是治郎当真喜爱弘儿,那为何不成全他,完成治郎当年想做,却未曾如愿的事情呢?”
媚娘轻轻握李治手置于颊边,柔柔地将脸颊贴上,细细感触其觉,缓缓道:
“治郎当年,可是一心想做个快活亲王,再不欲成什么帝君的……
媚娘也真的希望,弘儿能够真的单纯只为王,而非帝……
甚至若是可能,治郎若能将弘儿易为渤海郡王,媚娘便已是大满足了。”
李治皱眉,好一会儿才轻道:
“你要我将弘儿折到那么远的地方去……
若非我知你真心,只怕便要觉得你狠心了。
媚娘,你这般做,可曾想过弘儿将来,会不会恨你?”
媚娘垂眸,半晌才轻道:
“孩子还,自然有的是机会与时间,教他什么才是对的,什么才是真正的快乐。
媚娘所愿,唯治郎与弘儿平安而已。
这些年,太极宫里风风雨雨十几载……
治郎,难道你真的希望,弘儿将来走上你的后步,也如你一般辛苦么?”
李治沉默,半晌才轻道:
“你得也有理。
可是媚娘,你当知晓,身为我与你的孩儿,便是你再如何不愿意,弘儿早晚也会被逼着走上这条路的。
为何不趁现在,好生调教了他,叫他知道如何自保呢?”
媚娘抬眼,看着李治:
“治郎何出此言?
难道治郎想,元舅公他们,竟会答应叫弘儿取代忠儿?!
治郎,你这话,当真是不该的!”
李治沉默,半晌才轻道:
“忠儿的心性觉慧如何,你也是看着的。
舅舅此时未曾发现弘儿过人倒也罢了。
若是舅舅发现了……
只怕他……”
媚娘想像着,突然心里没来由一慌,断然戴口道:
“他不会发现的……
媚娘不会教他发现的……”
李治抱着媚娘,感觉着她僵硬的身体,咬咬牙,心中暗叹一声,终究还是不忍心开口,叫她失望:
尽管他很清楚,媚娘这番宣言,只能叫她自己心安而已——
毕竟自古以来,举凡帝王之家,但有中宫之子聪慧者,必为群臣所拥戴,而立为储。
哪怕,这个中宫之子的母后,并非朝臣所喜爱,甚至是厌恶的一位皇后也是如此。
只因此关乎天理大伦,关于江山社稷……
比起只是承嗣子,其生母本来的出身就极为低寒,其嗣母王皇后又是那般不得良教,以至东宫诸事行在朝臣们眼中都只勉强算得中庸的皇长子李忠来,李弘生母虽为两朝之侍,却究竟是清白之身入宫,且其父为开国功臣的身份,无论如何也是抹不掉一个国公号的上等贵家。
最重要的是……
李治看着渐渐星眸迷离,朦朦欲睡的媚娘,伸手搂了她在怀中,悄无声息地叹了一口气在心:
媚娘……
虽则媚娘不为诸臣所喜,可她的行事手段,她的机慧气度,已然是于无形之中教她的敌手,对她心存不满的人都颇为心折。
这样的她,和自己用心调教,又这般聪慧的弘儿……
又是那般奇巧的出身,又是如此得承自己母后长孙氏的遗恩……
怎么可能会不被朝臣所悦,进而奉为太子?
这样的事情……
这样的事情,从媚娘怀有弘儿之初,他便隐有所觉。
而在弘儿满月宴臣之时,李治便从舅舅长孙无忌的眼光中,看得分明。
所以……
他下意识地将媚娘再往怀中搂一搂,摇头轻叹:
“……所以啊媚娘,我才会给孩子起这样一个名字……
媚娘,当这孩子孕于你腹中之时……
他便注定,要成为一国之君,大唐之主,我的唯一后继之人了……
你……
是真的不明白,还是不愿意去明白呢?”
喃喃地,他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追问着怀中,那个在睡梦中依然紧皱眉头,不得安乐的娇妻。
……
唐永徽五年四月初。
因大食与波斯之战事,颇有波及唐边境,京中太尉长孙无忌等臣微忧,乃着车马而具万年宫,请李治准增兵边境,助波斯之战,以防有扰。
李治闻言,初颇动容,后得知波斯王伊嗣侯已为大食所杀,其子卑路斯因先前求李治恩准赐兵相助不得回信,竟乃径奔吐火罗而去。
便舒眉微言诸臣道:
“此事无妨,父去子存,且有吐火罗,大食此番,必难成事。
况波斯一域,于我大唐远矣,若我军出兵相助,恐成后患,且观虎斗耳。”
诸臣颇有异议,奈何李治定旨,无奈得受李治旨,诸臣乃侍居万年宫中,只待前方英国公消息。
三日后,英国公传信,告卑路斯乃求告吐火罗出兵成事等诸番,竟皆如李治所言,诸臣心中纳罕,乃同私议不休。
李治得闻,乃召诸臣正告曰:
“此番之事,初看似我大唐必得出兵相助,实则细思便知其事:
且不论大食波斯尽皆路途过远,非我大唐雄师可凭军志而至之地,单只论卑路斯此番求于我大唐而将近若距尺之吐火罗抛诸一边,便知其中必有文章。
想来吐火罗野心颇大,有意与大食相抗,此番卑路斯若求于他们,自得佳由。
我大唐距波斯大食如此之远,若贸然出师,岂非教吐火罗怨怼?
朕心所思无他,唯期海内兄弟,虽需皆臣服我大唐,却也可在大唐治下,可尽得一份羹耳。
与人以安制,更当与人以财食,此方为治理下国之上策也。”
众臣闻之,心下拜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