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
雍州。
韩王别苑之中。
闻得沉书传来宫中密报的韩王,一时间沉默不语,半晌才恨声道:
“好……
果然这些后廷妇人,尽是些指靠不住的……
这等大好良机与了她们,尽然无应……
罢罢罢!
与女人谋,也是本王前些日子气昏了头了。”
沉书看着韩王,乃忧道:
“殿下,此番之事毕竟事关重要,又牵及日后之事……
是不是殿下好生与那王萧二氏再相商一番呢?”
“与她们两个女人商量些什么?
两个见了些血腥便被吓得没胆的妇道人家,相商也是无益。”
韩王冷哼一声。
沉书却道:
“可殿下,那武媚娘难得出错,如今好不容易有这一番失误……咱们可万不能就此叫她逃了去啊!”
韩王看看他,却想了想道:
“你有什么好主意?”
“沉书不敢,不过沉书以为,便是皇后与淑妃自己不愿意争,那前朝那些还指望着她们能够光宗耀祖,替自己氏族家谱之上添上一笔好的人呢?
未必便肯就此罢休罢?”
韩王挑眉,心有所动:
“你的意思是……
借前朝之力?”
“后廷之事,虽则前朝都是少沾,可一旦惹着了前朝,那后廷断无可以相争之机——
这可是咱们大唐自开国以来的惯例……
想来那皇帝如何宠爱武媚娘,究竟也不能敌得过满朝大臣的口舌罢?”
韩王却摇头淡笑道:
“你却是错了……
若论起来,本王这个侄儿对他那心尖肉儿一般的武昭仪,却不是一般的宠,简直就是爱了。
要是当真满朝文武竟然都因这武媚娘与他相争起来……
哼哼,真是弃什么保什么,还不一定呢……”
韩王到这儿,却突然一笑,回身拍着沉书的肩膀道:
“好,你竟给本王了另外一条路了。”
沉书一怔,却脱口道:
“殿下不是,这着朝中诸臣与李治相争之事成不得么?”
“那自然是成不得的。
眼下到底长孙无忌也还在,本王这一举一动,他倒也是能看得明白。
再加上那武媚娘到底是李治这块儿心头肉,要他弃她,只怕比弃江山更快……
可正是这弃江山更快……
却叫本王想出一个法子来……
也许,本王是看轻了这武媚娘,还真得与她做上一番缠斗之后,才能成得了大事呢……”
言已至此,李元嘉诡异一笑,转身背手轻道:
“沉书,你去帮本王办一件事……”
是夜。
太极宫中。
万春殿内。
王皇后坐在烛下,正阅览家中新报。
而身边坐着的,正是自家母亲柳氏。
阅毕,她皱眉焚之,又看着母亲道:
“这样的事情,是谁先提了出来的?”
“娘娘可是担心会惹上什么麻烦?”
柳氏看着日渐憔悴的爱女,心里恨不得把那武媚娘斩成千段万段,可到底也是忍下来,轻轻地问。
王皇后摇头,仍旧只问:
“这借咱们太原王氏一门下,所有参与编著史册的相关族众,甚至是弟子亲朋将些子未得证实的武氏劣迹加与其中的主意……
到底是谁出的?”
柳氏看女儿面色沉重,乃轻道:
“这个……倒不是老身想得到的。
而是咱们族中大族长,听到娘娘受此大屈,心中愤懑,以为此等事态,毕竟也得书明于册才是好的……
所以……”
“母亲,你可知此事有多严重么?”
王皇后叹道:
“史册何等东西,无证无据之事,妄记之,妄载之……于我朝便是大逆之罪。何况此间颇多处涉及陛下……”
“便是涉及陛下的地方,咱们也没有乱写胡呀!”
柳氏扬眉,却不服道:
“娘娘,陛下生性柔弱仁懦,这些年又的确是为那武氏妖女所迷,做下这许多荒唐事,一星半儿的,都没有错的。
常言君明臣直,先帝如此,难道如今的朝风,竟不能容得下这一股清流么?”
王皇后叹息:
“母亲……您这所谓的荒唐事,都是哪些呢?”
“陛下……陛下私纳前君陈侍……”
“武媚娘在册之载,处处仔细详明,她是以童贞之身侍奉陛下的。母亲,这造册的,可是咱们太原王氏自己族中的人——内侍监王公公。
便是母亲担心他有徇私,那验明武媚娘正身的几个嬷嬷,可也是咱们派了去的。”
“那……那也是因为咱们当初为了能够让她分得一些萧氏之宠,这才……”
“可武媚娘清白之身侍君,总是不能假的。”
“……可她终究是前朝之侍。”
“母亲也了,她只是侍,非嫔,更非妃。我朝祖制,便是后帝依胡俗纳前妃旧嫔,亦无不可之处……明白也只是父侍子继而已的事……
母亲如何便能拿了这样的事情来话?”
“那她……她……她恃宠而骄,后廷横行……”
“她横行在哪儿?可有什么实证?可见过她打杀了哪个妃嫔,可见过她妄死了那个宫婢?”
“……”
“母亲,史册之重,何等要紧之事……
若是一朝为人所知,我太原王氏一门,竟为了这等心思去将些未经证实之事,编入史册之中……
你可知我太原王氏一门久远传下的名声,都要毁于一旦了。”
“可她诬你杀女,却终是事实。”
“那是她在怀疑本宫,却始终非直言是本宫所为啊母亲……
这便是武媚娘厉害的地方了——
她能叫本宫与所有人都知道,她在怀疑本宫,却从来不出口,落人把柄……这便是她的厉害之处了。”
“哼!好,就算她未曾与娘娘面前与其他人面前过,难道陛下面前就没过?陛下是个耳根子软的人,若非是她暗中哭诉,如何陛下便是怀疑定了娘娘?
来去,这等事态,也未必便不是如咱们所料呢!
娘娘也不必多言了,此等奇耻大辱,咱们太原王氏总是不能忍得下的。
一应诸事,娘娘不必多加理会,只消看着那武氏落个千载臭名便是!”
王皇后看着自己倔强的母亲,只能叹口气,茫然望天:
是啊……母亲终究还是不明白,自己如此劝阻,到底是为了保住谁。
三日后。
午后。
万年宫。
大宝殿。
德安一声也不敢吭地盯着面前的地板,直愣愣地盯着,一字也不敢言。
不止是他,整个大宝殿上上下下,无人敢再多言一句。
好一会儿,李治淡漠的声音才轻轻地传了过来:
“你是……
王萧二氏,竟然暗中与韩王勾结,在史册上做手脚,污诬媚娘?”
“……是。”
“其余诸官呢?
无人敢应么?”
“……无人。虽有许敬宗等人为讨得主上欢心,多少了几句好听的,可是他们究竟非是可直言不愧之辈……
因此在那些其他诸等中立之史官看来,这反而更加像是弄臣意讨主上欢心而刻意粉饰了。”
“……舅舅也没有话?”
“……元舅公这些日子,一直在忙着此边之事,实在未及去详查。”
“好……
好一个史官群册啊……”
李治咬牙,冷哼一声:
“合着这大笔一挥,无论多少功绩,也要为他们所扭了么?”
再咬牙,李治轻声道:
“传李云。”
……
次日。
万年宫。
大宝殿。
早朝之上,高宗李治,忽召十数名官员,着令大理寺严查,并治其徇私妄法,私相贿受等大罪。
一时间,朝野振动。
——是夜。
万年宫中官舍。
长孙无忌看着一屋子坐满的,个个表情都似要炸了一般的官员,长叹口气,摇头道:
“主上的心思,难道你们还不明白么?
得白些,此番不过是因为王萧二氏官员,将那些关于后廷之中未经详证的隐密之事,竟当做有据可查的事实尽皆书与史册之中,才惹得主上恚怒罢了。
若依老夫之言,诸位实在也是太过了。
毕竟内外有别,内廷之事便是有根有据,咱们这些编纂史册的,也要考虑清楚了利弊,紧要与否才可动笔书之的。
何况此番诸事,譬如诸番诋告之事,公主被杀后武氏是否暗告主上为皇后所为之事……
此都系内中私语,便是起居注上尚且不得见,何以这正经儿史册上却能光明正大写这等宫闱之事?
此番不怪主上愤怒,便是以老夫看来,也实属太过。
何况……”
长孙无忌看着诸员被得面红耳赤的氏族要员,轻道:
“何况这出主意的人是谁,他又抱着什么打算,难道诸位尽皆不知?”
“……便是知晓,可那武媚娘……”
“恕老夫句诸位不太爱听的话,老夫知晓,诸位都是心系后宫中的皇后娘娘与淑妃娘娘。
可以老夫之见,这些年来,二位娘娘如此日渐恩薄,不正是因为心存不满,主动相争的结果么?
诸位也是过来人,看一看那武媚娘这些年来,虽则因着自己处境受困等等时刻,也屡有狠手毒绝之时,可何时曾经主动争过宠之一字?
此番又为何,二位娘娘都是不约而同地着人传了信儿出来,叫诸位务必不要跟着那人起步?
为何?不过是二位娘娘想明白了而已。
眼下的局势,咱们这等的主上,不争,便是最大的争了。
二位娘娘后闱之人都想得透,怎么反而是诸位想不明白,要落得为人剑柄的地步呢?
何况便是抛开此事不提,主上此番行事,也非全然迁怒——
否则为何主上放着名正言顺的妄议宫闱,不实之事入史册之罪不议,却要议一议他们素行不法,贪贿渎职呢?
还不是因为确有其事?
唉,此番之事,老夫也是无奈了。”
“太尉大人,您这是什么话?若是连太尉大人您都……”
“老夫这话,自是有道理的。”
长孙无忌一壁,一壁将一份厚厚的手抄折疏放在桌面上,轻轻敲打了一下道:
“这是今日午后,老夫入内朝圣,力谏主上之时,主上交与老夫瞧的。
老夫本来也是准备了一肚子的话儿,想着能替诸位大人求个情面出来的。可是这折疏之上一桩桩一件件一条条……
都明注着人证与物证,最少的也有三五条……
桩桩件件,皆是铁案啊!
这一次……
诸位大人们,是真的无法了。
如若觉得老夫言过其实,诸位也可以相机看一看,议一议,或者相救一二之时用得着老夫的,老夫自当鼎力。
只是眼下,老夫实在无力了。”
言毕,长孙无忌起身躬了一躬,然后便退下。
只留下诸氏族大臣面面相觑。
好一会儿,一个王氏官员不信邪地拿了折疏来看,可只看了几行,便面色铁青,啪地合了折疏,再不言语,半晌狠叹一口气,起身拂袖而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