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半晌,德安才讷讷道:
“这个……德安倒是当真没有想到……只是觉得娘娘这几日辛苦,难得百姓们也能看得见娘娘这等苦楚……便是立个碑也无甚大事……”
“无甚大事?”
媚娘摇头,叹道:
“德安啊,你既然镇日里跟着治郎在前朝走动,就应该眼界比旁人看得开些。
若是今日换了别个内侍口中出这话来,我倒也只能摇头苦笑一声,他是不懂事。
可你……
你却实在不应当如此啊!”
媚娘意味深长道:
“自古贤明帝王所求者,一为天下定,二为身后名。
别的自且不提,前些时日王氏一族暗中私写史册,惹得治郎大怒不提,便是那朝中诸臣知晓了,也无一敢替他们出头的。
为何?
不就是因为他们很清楚,这身后名于天子之重么?
天子尚且如此,天子身边的人,不更这样么?
我身为一介后宫妃嫔,出身又这等暧昧,又是倍受朝臣们防备的,你且想一想,若是这样的人都能得天子一诺立恩德碑……
这不是明着昭告天下,治郎已然是允我上位?
你教那些至今对皇后,或者对大唐还一片忠心的氏族朝臣们,如何能够容得下?”
德安一怔:
“娘娘的意思是,只是那些氏族朝臣们反对?”
“倒也不是……关陇一系,也未必就能容得下我登于后位了。
不过毕竟关陇一系这些年来,一发地与氏族不融,这等事于他们而言,倒也算是有益无害。
——除去一位元舅公是当真担心让我登上这后位,治郎就会成了汉高祖第二的之外……
其他的人却无什么大怨念,所以若真的强压一压,眼下倒也能压得住。
只是我这个恶名声,是断然逃不掉了的——无论治郎如何,从我选择要步上后位那一』≮』≮』≮』≮,√.c▽o起,我就注定难逃千古恶名,骂名……这也是我觉得愧对弘儿与腹中孩儿的地方……
让他们出身如此,实在是我这身为人母的不是……
天下间无一个孩儿希望自己的母亲竟是这等声名的罢?
不过也无奈了……
既然他们不幸,投入我腹中为子,这等命运,本来也就是他们注定要承受的东西。
就如无论我如何算计,怎么纠结,弘儿终究逃不过登储为君的命运一般。
何况我本也就不想逃。”
徐徐地,媚娘步下长廊,走至庭中高台之上,俯视着整个行宫。
雨后迭迭云雾之中,整个行宫都笼在一层层迷蒙之内,看不透,也看不穿。
可媚娘的目光却清澈透明,更加锐利如秋水寒霜之刃,竟似能刺破这层层迷雾,直看到那更加遥远的地方:
“其实从一开始我就明白,要坐上这大唐后位,要长立于治郎之侧,伴他一生,那么注定地,我就要背负上一个千古骂名,甚至是更加不堪的东西。
从一开始我就明白,所以我出宫入感业寺之前才那般纠结,那般犹豫……
只因我知道,一旦走上这条路,我面对的会是什么。”
媚娘目光凛凛,看着前方,似在叹息,又似是宣言:
“只是,如今我已然走上这条路,已然无路可退,所以这名声二字,反而于我不甚紧要。
更加紧要的,却是治郎的名声……
我已如此,无论如何我也得把治郎的名声给保住了。
而要保住这治郎的名声,自然我便要助他保住这大唐江山荣华万代,大唐百姓安平喜乐,大唐国土无人能侵……
否则,我便是死后入土,也是心中难安。
既然要保大唐江山,要保大唐百姓,大唐国土……
那么这整个大唐之中,无论是我喜欢的,不喜欢的,恨我的,爱我的,伤我的,助我的,害我的,护我的……
我都要护,我都要保。
因为我是治郎的女人,我是大唐天子的妻子,所以我必然要做到这些。
所以……”
她回首,对着德安明艳万方地一笑,于正午阳光照射下,竟叫德安有种耀眼到难以直视的错觉:
“所以我才会这般容忍王萧二人……
即使她们杀了我的嫣儿……我还能这般忍……
还愿意留她们一条命……
因为我要替治郎守住这江山,守住这天下百姓的安宁喜乐。
我能容得下她们,自然也就能容得下她们背后的氏族……
因为……”
媚娘转头,目光明亮地看着当庭正在欢笑追逐着一只犬儿的李弘:
“因为他们既是大唐朝臣,那自然也就是大唐子民……
也是治郎的子民……
我自然要也守下他们的喜乐安宁。”
德安一时只觉胸口如潮澎湃,全身如置于狂风巨浪之中,难以扼制地阵阵发颤——
宁得千古恶名,也要守住自己的仇人……
只因她的夫君,她所爱的男子,是这大唐天子……
这样的女子,这样的女子……
为何那些人就没有看得到她的好?!
为何?!
一阵热泪滚滚而出,德安哽咽一声,倒头跪叩,行礼后大仪!
是的……是的!
无论天下人如何看,在他德安心中,这个女子,就是他的大唐皇后,就是他的大唐国母,就是值得他一生忠心,永不复叛的主人!
媚娘见他如此,倒是吓了一跳,急忙看看左右,见无人才轻声斥道:
“你可不是傻了?!
这等事怎么也做出来?!
要是让别人看到了可如何是好?!快快起来!”
德安方才一时受感,难免失态,如今才意识到自己这等行径竟是在替媚娘招惹麻烦,急忙便起身拭泪,愧道:
“是德安不好,竟致忘形……
娘娘安心,若有后事,自有德安处理好。”
媚娘却笑道:
“也无妨……左右我看也无人,你只心便是。
至于刚刚的事……你可得好好劝劝治郎,叫他千万别再胡来。
这等事,其实还是朝中诸臣的有理。
毕竟我要夺她王氏的后位,已然叫氏族诸臣难以容忍了,若是再这等招摇,只怕氏族会起而抗之。
便是不顾及他们于这朝中之势,只他们到底也是有许多功劳于我大唐,也得好好儿安抚一番,计量一计量到底该如何叫他们柔顺以受。
明白么?”
德安头,咬牙道:
“娘娘安心,此事自有德安去与主上,德安这便去。”
媚娘含笑头,看着他离开,这才换上一脸伤感之色,伸手从怀中取出一物:
却是一枚的玉坠儿,上面刻着嫣字。
以指腹轻抚着这玉坠儿,媚娘目中满是泪光:
“娘的嫣儿呵……你是最听话的孩子……能懂娘的一番苦心么?
眼下……眼下不是娘不替你复仇……实在是……
实在是你的父皇……
他眼下,还不能如此行事啊……
好嫣儿……能再容娘忍一忍么?
能么?”
她轻声而问,不知是在问自己,还是在问那遥不可及的幼儿灵……
片刻之后。
行宫正殿之内。
李治听毕了德安的回,一时间也是沉默不语。好一会儿才轻垂眉头,目露惜色道:
“也是难为了她……
竟然想得这般长久。罢了,她既如此了,若是朕还不能成其心愿,便是朕的不是了。”
他抬头,看着殿,轻叹道:
“去召元舅公他们入内罢!”
唐永徽五年闰四月十二。
高宗李治于麟游县行宫之内,因己前诏有失故,乃于诸臣面前求罪己诏,为诸臣所止。
……
朝毕,出得门来。
长孙无忌的眉头,一直是紧皱着的,与其他诸位终得愿偿的大人们,大有不同。
一侧的禇遂良正与唐俭等人谈笑风生,眼看着自己恩师这般模样,心中也是诧异,便上前一步轻道:
“老师怎么面有愁色?不知何难,学生可否代忧一二?”
“登善,你看此番主上如此求罪己之事,是好是坏?”
长孙无忌不答,转而问他如此。
禇遂良一怔,想了想却道:
“老师这话问得奇怪,总是好事罢?
毕竟主上也算是知晓此番替那武媚娘立碑之事大不妥嘛!”
长孙无忌却摇头道:
“立碑之事,确是不妥。
那武媚娘到底只是一后宫妃嫔,便是做了些什么事,也是理所应当,不必如此大加宣扬。
可老夫忧的,却是此番主上如此痛快,便肯答应放下此事的缘故。”
禇遂良到底也是明白人,立时便轻道:
“老师是觉得……
主上以往但凡事涉武媚娘,便必争到底。此番却是应得太痛快了些,莫非是有人在从中劝和?
老师是怀疑武媚娘?
她……这也不对啊?
若论起来,此事于她登上后位之路可是大有益长,若以她之性格所求,实在是应该求着主上赐此殊荣也才是。
何况此番有县民上表,倒也非她先提出这事端……
这大好机会不把握实在不似她的为事之风。
老师是不是过虑了?”
“登善啊,你也了,主上性格温和,却唯独于这武媚娘一人之事上,十几年来一直不肯放弃,纠结不清。
以往诸事,但凡事涉此女,主上便是软硬兼施,迂回之道尽出,也必要保得她如意。
何以此番这般好的机会,主上非但没有相助于她,反而轻松放弃?
你可想过?”
“之前不也是有几次,主上终究放下了么?”
“那也是因为有此女于一侧相劝啊!”
禇遂良一时哑然,半晌才轻道:
“莫非……此番当真是这武媚娘?
可又为何?
这县民上书之事虽非她有意为之,可之前那等惜民爱民之像,显也是有心造成,为自己日后登后位铺路的……
可为何这等良机……”
长孙无忌停下脚,意味深长地看着禇遂良:
“登善啊,一只老虎,到了口边的肉却不吃……你,她是为了什么?”
禇遂良轻声道:
“不是已然得食裹腹,有心留之下用。便是……
啊!莫非她要对付……太子?!”
长孙无忌叹了一声才道:
“后位于她,如今已是唾手之物。那么接下来,就自然该是她的儿子了。”
“不过……”
禇遂良看了眼身后诸臣,才上前一步低声道:
“老师,若论起来,这太子若真与了代王殿下……”
“一国之储,岂能随意废立?!
何况代王殿下不过幼稚儿,眼下虽则看着聪慧,可谁又能保得不是第二个魏王青雀,甚至是第二个雍王素节?!”
长孙无忌辞严色正轻道:
“以后这等事,还是少的为好。”
禇遂良想了想,还是叹道:
“可太子殿下……”
“便是太子殿下确非明君之材,眼下也不该由代王殿下上位。
需知便是果为龙子,也不当有虎母于侧。你可明白?”
长孙无忌一番话,立时让禇遂良头轻道:
“正是……眠虎卧龙侧,实在非良计。”
长孙无忌又叹了一声道:
“老夫也实在不想如此防她,奈何她实在太过厉害。
无论如何,登善,你还是要去查一查,此番主上如此轻易易心的理由到底是什么。
若果是为了那武媚娘……”
长孙无忌长叹一声道:
“那……不得便要在她立后之时,便要设法叫她彻底失了一切打算,好为我大唐扫除去这一隐患了。”
禇遂良目光一沉,立时轻道:
“老师得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