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大唐麟游。
万年宫。
内寝。
夜色漫水浸骨凉,月轻嵌绿萝墙。
珠光流火映金殿,星淡缀墨镜上。
媚娘半倚在长榻上,一边无趣地看着天空中的繁星,一边儿心不在焉地翻着本书。寒星也似的眼睛,却直愣愣地盯着前面的院门上。
不多时,一道轻巧的身影,却出现在了院门前,那般无声无息地出现,直似鬼魅一般,竟叫那些当值的金吾卫们也无一察觉。
不过若完全无人察觉,倒也非如此,至少就几乎与那道雪白身影同时闪出来的,便是许久不曾露过脸的玉氏姐妹二人。
媚娘看到她们,却淡淡地舒了口气,沉默了一会儿。
反倒是那一头乌发未梳示未髻,只以金镶玉束环紧紧地扣在背后的来客颇为有趣地看着两姐妹,好一会儿才笑吟吟拍手道:
“妙极,竟是妙极……想不到大内竟有如此高手。竟能立时查觉我的动静。”
媚娘眼见她目光之中,满是跃跃欲试之意,不由得开口缓道:
“能察觉得到,却未必便防得住。慕容姑娘却是过誉了。”
这一句话,便立时救下了玉氏姐妹二人。
她们二人眼睁睁看着慕容嫣收起了满身的杀气,心中也是松了口气——
正如媚娘所言,像慕容嫣这样的高手,便是能察觉得到她的存在,却是未必能够敌得过。被她盯上,实在不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眼看着两姐妹已无战意,慕容嫣倒也不生气,只是笑着耸耸肩,然后身影只轻轻一闪,一众处变不惊的金吾卫只觉眼前一花,一道白色影子闪电流星般地划过,便倏然如鬼魅般立在了媚娘面前。
金吾卫们立时轻喝一声,齐齐转身过来,做出威胁之态。
媚娘见状,却轻轻挥了挥手道:
“无妨。”
于是诸卫这才转身,各自复了立为¢¢¢¢,±.c⊥o列。
而玉氏姐妹在看着媚娘的眼神示意之后,便也躬身一礼,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慕容嫣有趣地看着他们一一行礼后退下,然后突然转头看着媚娘,含笑道:
“我是不是也该行行礼?”
媚娘看了看她,却突然一笑:
“若依礼,你实在该行,不过若依理,你也实在不必行。毕竟,这大唐行宫,却是困不得你。”
“可这大唐天下,却是困得住我的,是不?”
慕容嫣笑吟吟道,一边端端正正地行了一记礼:
“见过武家娘子。”
媚娘扬眉:
“却不称昭仪么?莫非将本宫的夫君,视为无物?”
“能将这天下纳为囊中物,又能在那等虎狼环伺的情状下,如此一步步地走向他的帝王之位,又坐稳了它……
慕容嫣可以视天下人为无物,可咱们这位皇帝陛下,却实在不能等闲视之。”
慕容嫣认真地看着媚娘:
“便如武家娘子你一样,若此生修武,则必与皇帝陛下一样,怕是却为慕容嫣一生所求一败之敌。”
媚娘垂眸,却不言语。
好一会儿,她才复抬起长睫,看着慕容嫣:
“那你为何仍称称?”
慕容嫣淡淡一笑,也不待媚娘赐座,便自于一边台阶上的锦团之上坐下,自取了早就备置好的酒水,倒了一杯一饮而尽,又倒着第二杯时才道:
“因为慕容嫣明白,无论是对于咱们这位皇帝陛下也好,还是对于武娘子你也罢……这个所谓的昭仪称呼,所谓的九嫔之首,所谓的无上恩宠,实实在在却是一种天大的羞辱。
羞辱到了你们都不愿意将它挂在你姓氏之后的地步——
因为你们都跟慕容嫣一样清楚,能够配得上你武娘子这个人的,只有一个尊呼……”
慕容嫣又饮尽这一杯,然后倒了第三杯,高举于面前,目光清澈地越过酒杯上沿,看着媚娘:
“心怀天下,隐忍为人,深谋远虑,手腕决绝……这一切的一切,无论是为了咱们的皇帝陛下也好,还是你武娘子自己的利益也罢……
最终,最大的受益之人,还是天下百姓。
这等胸怀,才配得上母仪天下四字。
所以,慕容嫣当自白三杯,以示为敬。”
完,第三杯也一饮而尽。
媚娘看着她,淡淡一笑,合起书卷,坐直身子,却正色端起一杯茶,向着慕容嫣轻声道:
“可惜,本宫眼下身怀有孕不宜饮酒,否则必要以此杯为敬,谢慕容姑娘这些日子以来,替本宫盯死了那韩王。”
“本就有仇,却非只为娘子。
只是不知此番娘子急召,却有何事?”
慕容嫣倒也不客气,直接自斟一杯,陪着媚娘饮尽,才问:
“可是还为了韩王?”
“有姑娘的手腕,再加上治郎的治法,眼下韩王也是算被看牢了。”
媚娘叹了口气道。
慕容嫣扬扬眉:
“算被看牢了……这般来还未必全看得牢呢?”
“正是。宫中近来频发大事,多半都是与这韩王有关。实在本宫不明白,他已被姑娘与治郎两面夹紧,如何还能有这等余力?只是眼下本宫身子不便,又兼之大事日近,实实在在没有功夫与空闲去管这韩王……”
“我明白了,娘子是想借慕容嫣的手,去让这韩王就此息了事?”
“却非要他就此息事。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虽则江湖手段干净痛快,实实在在更合媚娘的心意,可毕竟此事事关重大,韩王也到底是皇室宗亲,要除掉他,也至少不能叫天下百姓以为他是善人,是被冤而死。否则却实在不利治郎日后理国之事。”
媚娘轻轻道:
“媚娘所求,也不过是能够废掉他一只臂膀,叫他短时间内无从下手罢了。”
慕容嫣扬扬眉,立时会意:
“娘娘是想叫慕容嫣除去他身边那个沉书?”
“若能除掉他,也是不坏,可若能叫韩王以为,他这依赖至极的心腹竟是多年潜于他府上的细作,叫他自行动手毁了一手,那才更好。
毕竟论起来,这沉书于韩王也是知根知底的。若是他一旦出事,韩王必然要想尽一切办法补救……
如此一来,不得有些地方,就会露出纰漏,方便咱们动手。”
媚娘轻轻道。
慕容嫣看着她,静静地盯了一会儿才轻道:
“果然……娘子于兵法一道运用实在娴熟。只是娘子啊,此番只怕却是要叫你失望了,那个沉书,你却是万万不能动的呢!”
媚娘万万没料到慕容嫣竟会这样的话,一时间也是怔了下,下意识便道:
“莫非此人对于慕容姑娘,十分要紧?”
“不是对我,而是对娘子你十分要紧。甚至是对咱们这位皇帝陛下,也是十分要紧。”
慕容嫣淡淡一笑,不等媚娘再度发问,便直接将自己所观答道:
“这个沉书,以我所见,却非凡人。
这些时日以来,他行事稳健,极得那韩王信任。更重要是处处事事,都会想得周到……且也常常于不动声色之间,给咱们这位皇帝陛下留下些退路……
而且我也曾因对他的某些行为起疑,暗中动手探过他的虚实,这才察觉,他这些年来,竟一直暗中将韩王所经营的许多暗桩,不动声色地一一或卖或除,半个也没留下。
他这样的手法,再加上他于私人宅院之中曾流露出来的话……
以我看来,他不是韩王心腥,倒竟更似是早年间那位以房谋名动海内的老丞相所留下的一手暗棋。”
媚娘闻言,倏地坐起,眼睛圆瞪,半晌才轻道:
“你……他是谁?”
“当年房丞相,房玄龄留在韩王府中的一枚暗棋。而且以我之见,他能这些年在韩王眼皮子下面做到这等地位,一来固然与他自己一直极为心有关。二来也是房相英慧,临终前便将有关这个沉书的一切,全数销毁不留片证据。三来……”
慕容嫣看着媚娘越瞪越大的凤眼,轻道:
“三来怕是他在韩王府中,也是有内应的。”
媚娘深吸一口气,半晌才长吐道:
“可是那位韩王妃……她似也是许久不问世事了,一直埋首经文之中,这些年来,从未出过府门半步。
无论韩王到哪里,她也是不肯跟去的。
如今更是连她那建在韩王府后花园中的佛堂也不出一步的……
莫是别人,便是韩王自己,怕也是防她防得紧,她才会这等做态,以证自己无心与争……
这样的人,又怎么会是……”
慕容嫣扬眉一笑,有趣道:
“果然不愧是武娘子……
韩王府那等地方,都能摸得如此之透……
看来若是你也如慕容嫣一般亲自去过一趟的话,必然也能看出那里的名堂了。”
媚娘微眯起眼,好一会儿才道:
“莫非那佛堂之中,另有隐密?”
“岂止隐密。”
慕容嫣大笑:
“那个所谓的佛堂,根本便是当年房相借嫁女之机,以为爱女送嫁为名,暗中布置在韩王府中的一处隐密暗室。里面机关重重,便是我也难以轻易入内……
娘子可知我在来之前,已是前前后后几十次欲探入那佛堂内里暗室,却都无功而番么?”
媚娘自然知道慕容嫣的本事,听闻此言,更是惊得半晌不语,好一会儿才轻道:
“那……如此来,这沉书果然还是不能动的了。”
“不但不能动,娘子若是想要让韩王老实些日子,只怕还得大力依靠他呢!”
慕容嫣大笑道。
媚娘沉默了起来。
慕容嫣见她如此,心知她必是在意房玄龄此举深意,虽然有些看得明白,可到底自觉非此等之间的高手,便一耸其肩,自饮自乐,由得媚娘烦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