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午后。
掖幽庭中,冷宫之内。
萧玉音看着一脸淡漠地端了饭菜走入,又一脸淡漠地转身欲走出去的使官,忍不住问:
“你是哪一殿的?”
使官头也不回,看也不看,直似没有听到她问话也似转身离开。
萧玉音大怒,却终究不能些什么,只是淡淡地摇头:
“果然世态炎凉……”
她疲惫地起身,看着左右,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
“果然世态炎凉……”
转身,回头,看着窗外,轻轻道:
“你,是不是呢?”
一道身影慢慢地现于暗中,沉默不语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问:
“娘娘却不进食?”
“进食么?又有何用?”
萧玉音摇头,叹了口气,懒懒道:
“早晚都是要死的。这一口吃与不吃,其实也无甚要紧了。”
那身影却沉默,半晌才道:
“娘娘吃了,才知道,这世上有些东西,到底还是属于娘娘的,别人也是抢不掉的。”
言毕,便如来时一般,身影若一道残雾般消失于殿中。
萧玉音定定地立在原地,好一会儿突然快步走到那食盘边,看着那几样若搁在寻常人眼里,当真也是盛食玉馔的心糕汤,眯了眯眼,突然便伸手去将那些碗盘一并扫在地上。
“砰哩磅啷”几下脆响,一桌子饮食全数砸个粉碎。
她定定地立在原地,看了一会儿,见无人得入,突然便蹲下身来,也不顾那些东西沾手不洁,只管着伸手去拈了一支细筷儿去餐食里扒拉。
一只手拉了门上的纸窗,一双眼丢了两眼进来,却嘀咕着“疯了疯了”之类的话儿,又把纸窗拉起,自去与同伴议论着什么。
萧玉音却全然不觉一般,只是专心扒着东西。
不多时,她便从那些餐食中,挑出一只戒指出『∈『∈『∈『∈,∧.co⊕。
心中一动,她也不管那物腌臜,只是抬头警惕地看了眼纸窗,眼见无人进来,便伸手去抓了出来,握在掌心里,想了一想,起身又将那些饮食都用绣鞋碾了一遍这才做罢。
转头来时,却是噙着一抹冷冷凄凄的笑意。
……
半个时辰之后。
麟游,万年宫中。
莲池边。
媚娘懒懒地坐在榻边,看着已然枯败的莲叶,和依旧兴致勃勃地对着莲池拿了一张纸胡描乱画,把自己全身上下搞得通是水墨的李弘,却回头看着明和道:
“你……她已拿到东西了?”
“拿到了。”
明和轻轻道:
“接下来,娘娘,咱们是不是该也劝着主上去见一见她了?”
媚娘却回头,叹了一口气道:
“若可以,我实在不想让治郎再见她……
毕竟于治郎而言,她与王皇后之间,却是大不相同的两处情怀。
可若不让见,怕是又要坏了大事。
也罢,见便见罢,只是你需得提醒着瑞安,时刻谨慎些。”
“是。”
次日午后。
麟游,万年宫。
大宝正殿中。
李治一手仔细地提笔写着一本折书,期图着与近日来,突然对画写书描感足了兴趣的李弘做个法帖,一边随口问着立在阶下抱拂尘而立的明和道:
“你媚娘……想着过两日的母后祭礼之上,着你侍奉弘儿与朕一道祭礼?”
“是。”
“只是如此?”
李治停笔,似笑非笑地扬眉而问。
明和却不言语。
李治头,叹道:
“罢了,你去罢……
也是难为你了。朕知道了,不几日便去,你且先预备着罢。”
“是。”
“还有,这些日子,你侍奉在媚娘身边也是辛苦,待会儿下去时,自己便拿了朕的令牌,去内司里挑几样喜欢的东西存着,权当是朕赏你对媚娘一片忠心了。”
明和闻言却是一怔,抬头茫然地看着李治,好一会儿见李治面若春风,却不似生气的样子,这才垂下头,应声言是,自便退下。
李治见他退下之后,德安也跟着退下,心中好笑,也是摇了摇头,再不言语。
殿外。
明和看着借口要带自己前往内司取物的师傅,不由眨眨眼道:
“师傅……”
“奇怪娘娘明明是存着心,让你去监视主上,可主上却不生气,是不是?”
明和却眨眨眼,再一头,嗯了一声。
德安摇头,淡淡道:
“师傅教你的话,你算是全忘记了。
以后切切记得,一旦事涉娘娘,便是有违主上之意,你当办,也自办便是。
主上便是当时再生气,再恼怒,却也断然不会让你有性命之伤,甚至便是贬你谪你,也不会的。
而且事后,你也必得主上念好记慧。
可若是你一味地奉着主上的心思行事……”
德安摇摇头。
明和立时会意,便头应是。心中却是暗暗纳罕。
……
是夜。
麟游,万年宫。
大宝殿庭中。
月下美人开满庭。
媚娘悠悠然,坐于正殿之下,看着月色之中,轻蝶处处,披着素色斗篷,品着新茶。
好一会儿,她突然抬头,看着正匆匆而来的明和,笑道:
“怎么,被你师傅骂了?”
明和一怔,却垂了首:
“娘娘似有先知。”
“这样的事情,不知才奇。”
媚娘低下头来,伸手从一枝漫长着到了脚边的花枝上,摘下一朵新花,轻轻一嗅,便笑着身边侍拿去,净了花蕊,置在床前新置的瓶里安着,一边儿悠然道:
“这些年的夫妻做下来,若是我不知他心,若是他不知我意,如何能够走到这一步?”
明和垂首,好一会儿才轻道:
“娘娘,主上其实,也是想着让娘娘插手这些事儿的罢?”
媚娘垂眸半晌,突地憨然一笑:
“谁知道呢?
我不知道。”
这一笑,风情万种,却似亮了夜空。
……
次日。
午后。
麟游,万年宫。
大宝殿后院。
李治看着满庭的渐败之花,不由叹道:
“怎么就没个好法子,能将这些花儿留下来呢?”
一边儿德安看了他一眼,正要些什么,却突然闻得前殿急急来报,道是西北有事禀上。
李治头,心不在焉地挥挥手,目光还只留在眼前的花儿上,好一会儿才道:
“罢了,还是多画几支在纸上挂在庭中的好……”
“主上,若要长留繁花供娘娘一赏,其实明和却有一法。”
李治转头看着他:
“何法?”
“只是……此法因由却是在前朝炀帝之意上……怕对娘娘,对主上……”
“你且先一听,未必杨广所为,皆是不堪。”
“是。其实明和曾闻,炀帝时为向西番来使夸显其富,曾以丝帛裹树……诗中亦多有以上等帛绢拟而为繁花之典故……
所以明和就想,若果如此,何不索性取上等宫绢,着巧手匠人制成花形,以为取巧?”
李治转头,定定看了他一会儿,突然头笑道:
“果然还是你机灵。”
言毕,便着左右传令,立传内司工匠依法而制。
次日晨起。
媚娘起身梳妆时,看到的便是那一朵新制成的绢花。
她讶然扬眉,且先取了来细看:
花却是以极细极韧的金丝制成若一片片扇架般的样子,套上了一片片以绢裁制而成的花瓣而成的。
花蕊则是数颗硕大的明珠,甚至连下面栓系明珠的金丝都做得微微曲屈,无风自颤,像极了真的也似。
媚娘越看越爱,越爱越喜,忍不住抿嘴含笑问着身边明和道:
“这是谁的巧心思?”
明和垂首,却将昨日之事一一与媚娘听。
媚娘听了之后,脸上的欢喜之色却稍少了些,好一会儿才道:
“以后你可记得了,这些东西,有便好,若无,却不必太费心。
一来我也不太爱这些东西,只是不舍那月下美人如此早夭而已,这你也应当知晓其意。
二来……
若是这等事叫外人知晓了,总归又是要我的不好。
虽我也不在意这些,可为了治郎不落个纵宠后妃的名儿,还是少些的好。”
明和头称是,又轻轻道:
“主上想来也是明白的。”
“只要事涉于我,他什么事都可以明白……
所以咱们才得更要心,一定不能让他失了分寸,明白么?”
看着明和了头,又道:
“不过这一次,倒也无甚不好。
一来此物虽则看着华丽繁贵,实则却极为轻巧,细算下来,这上上下下所用的金银珠玉之属,竟连一枚普通宝簪的份量也不若,若是推行起来,实在也是好事。
二来此物精巧不胜,也算是一桩新物事,不日若是治郎再开大朝会,那便是可大大彰显我大唐朝中能人巧匠之功……
也好,你可着行内司,依着这花儿的样式,多制下些,备着日后,我赏了什么人用罢。”
明和头,又含笑道:
“娘娘这才是赏赐得人心。
若是搁在王萧二人手里,这样的物事她们必然是要想尽一切法子,也要独占为氏族可有的。”
媚娘悠然道:
“这天下的东西,是断然不可能为谁长久所占的……
她们便是占了,早晚也是要被天下人破了这独占之局的。
再者,若一生只是囿于这一朵绢花之上……
那日后又何以再得这世上有什么新样物事的?
东西做出来,是供人使用的,却不是用人使供的……
虽然翻来翻去就是这四个字,其意却大不相同。
不过……”
媚娘淡淡一笑:
“想来她们此刻也无心听我教罢?
也罢,时日不长了,就让她们得一得清静,也好好儿反省一下,这一生之中,自己所为那些事罢!”
明安肃容,头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