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永徽六年。
十月。
二十。
长安。
京城。
早在半月前,便已是各国朝使满地走的京城,今日却是更加热闹。
一大早,便是诸国使团各自由着领队首使带领,衣冠整肃,旗帜鲜烈,车马粼粼而往太极宫前聚起。
仿佛是一道道细流,慢慢地,慢慢地,向着大海而汇去。
不多时,承天门前的广场之上,已然驻满了前来观礼的各国使节。而在各国使节之外,由着三千银甲卫林立而成人墙,刀林所隔离出直到含光、安上两门之前下的宫禁区域,今日亦解,由着各国贵族华氏,还有一些平民百姓,贩夫走卒,前来观礼。
而其他的百姓,则只能守在皇城之外,遥遥地听着些声音。
长安城,半已空。
……
太极宫内。
甘露殿帝寝之内。
看着一大早便起身,泡在温汤之中沐浴净身的李治,德安头,转身问身边紧张得满脸是汗的清和:
“都可备齐了?”
“都备齐了,一应俱是按着主上的旨,全新制的。”
一边儿,清和一边儿亲自跑了去后殿内,不多时便带着十八个侍,将衮冕奉于手中,立于一侧,由着德安检视。
略略看过一便之后,德安头,转身看着池中李治已然是净身毕,乌发洁,便抱拂尘上前几步,双膝叩地,跪伏于李治身边,低道:
“主上,大礼冕衮已至,主上可起身了。”
一直闭着眼,双臂搭在温汤池壁上嵌着的,喷水玉盘云雕龙扶手上的李治缓缓睁开双眼,乌墨也似的眼若凝夜一般星光灿烂,头,嗯了一声。才道:
“好。”
言毕,起身,早已将白玉拂尘反手插在后腰间,手里托举着一条绸绢浴布的德安立时应了一声,上前几步便与一侧拉起浴布另一边的清和一道,好好儿地将李治裹了起来。
揩水珠,涂**,着衣。李治一直闭着眼,任由那些侍从们从头到尾地打着自己。
这样的神态,一直到德安轻轻道一句着中单时,他才有所改变:
“中单却还是素纱?”
“是。”
德安低道,又看了看李治:
“不过咱们备着朱纱中单,还有金纱中单,若是主上欲替……”
“……不必,此时不必。”
李治睁开眼,看了看清和与另外一侍同时奉上的朱、金二色纱中单,好一会儿才淡淡道;
“不过也不必丢,自有用着的时候。”
德安一怔,立时会意,头应是,又转身去复取了刚刚放下的白纱中单,替李治好生披上,着妥,这才轻道:
“主上,那黼领……也依着旧制么?”
李治头,淡淡道:
“不依旧制,怕是有人些人又不欢喜。”
德安头称是,自取了黼领来,一边儿替李治穿戴着,一边儿低声道:
“不过主上却可安心,咱们早就想到了这一儿,所以无论是中单也罢,黼领也罢,都是提绫了九爪金龙流云暗纹在上的。也算是与前制有些不同了。”
李治头,一边儿顺着轻轻一托的德安高抬一手,一边儿漫应道:
“好,如此也好。”
一壁,他一壁睁开眼,看着前方,淡淡道:
“承继祖制,也当有所变革,该留的,也当留,但该变的,就得变。”
他的目光平定而淡然,仿佛在着些什么不经心的话儿一样。
可既使是这样的语气,也让一边儿侍立的诸臣侍,个个心中一动,目光凛然。
赤舄饰金,罗袜无尘。
青褾,纁裳,玄色朱里大带,黻三章……
白玉双珮,六彩玄色双绶,革带,玄衣十二章……
一重又一重,一层又一层。
每一件衣物穿戴上身的时候,亲手替李治做着这些事的德安,都有一种错觉:
他似乎是在将大唐江山的每一株草,每一棵木,每一座山,每一条河,每一个人,每一幢屋……
都在往这个玉树临风,巍然而立的青年身上挂着。
甚至有几次,他都犹豫起来……
大唐江山多少草木山河,多少人,多少物……
都只挂在这一个人的身上么?
他……可能承得起?
他犹豫着,几次提着玄衣之领,不敢往李治那近年来一发显得有些单薄的肩上挂去——
是的,单薄了。
虽然别人看不到,可他看得到,而且他相信,媚娘也看得到……
李治这些年来,虽则面上清减得却不太多,可身子是单薄了许多。
比起当初晋王时、太子时那般的丰润如美玉雕人儿般模样……此刻的他,却更像一把百火千寒,淬炼而成的绝世宝刀。
锋利,却总是让他们担忧会否太过脆弱。
他甚至看着李治,有些不安。
只是,当李治感觉到他的异样,转头平静而微带着儿诧异地看着他的时候,那样的目光,那样淡然而平静的目光望进他眼里的时候,就好像一束光一样,扫尽了他心底的黑暗。
于是,德安淡淡一笑,不再犹豫,手一挥,份量并不算轻的十二章玄衣微微扬起在半空中,只一瞬便立时沉下,落在李治肩上。
一扯,一拉,很快地,黑色绣金织彩的广袖长衣,便柔顺而服帖地附在这个青年帝王的肩上,背上,臂上,柔顺而挺垂地将他如巍巍泰岳般的身形,勾勒得分外高大,分外昂扬!
那般厚重华丽的色彩,那般沉肃高贵的纹样……
可在李治玉润容颜下,在他雪夜星空般的双眸下,却焕发出了异常的生气,黑玄之色,竟似也流动起了黄金一般的光彩!
这样的光彩,让周围所有的人忍不住,跪伏于地,山呼万岁!
李治头,起礼。
德安这才抬头,看着一脸平静的李治,咽下几将溢出喉口的激动哽咽,揉揉眼,急忙起身,去取了来,奉于李治面前。
李治垂目扫了一眼,头,便转身,立定,看着德安跪侍于清和搬来的侍冕几上,端着外玄内红,内綖前圆后方,左右充耳各一,金饰缀额,前后各垂白珠十二旒的珠旒冕,心翼翼地,前低后高地戴在自己头,接着,加玉簪导之,颈中金缨玉珠束之……
服礼已成。
珠琉如帘,映着照入殿中的日光,光华璀璨,这样的光瀑般的珠帘长掩至颈,深深地遮住了李治的容颜,若隐若现地只留下一宛如真龙逆鳞般微突的喉间露出来,让人不敢直视。
转身之间,珠击铮铮,天颜不露,唯有停渊峙岳之气度,于负手而立的身姿中巍然而现!
诸侍再次跪伏,山呼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