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界上从来不存在无解之事。
长孙无忌,是将这句话奉为圭臬的。
但同时,他也深深地信奉着另外一句话:
若是面前出现了看似无解的事,那它的解,必然只能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这两句话,可伴他一生无数大难关而过。但迄今为止,他所遇到的问题,都只是用了第一句话,便轻轻解开。
而现在,他似乎是真的碰上了需要用到第二句话的情形了。
长安,长孙府中后园内,冰雪之中,水亭之上,热烘烘的围炉烧着,煮着茶汤的壶盖儿不时地跳起来又落下,仿佛壶里有个顽皮的孩子正玩着躲猫猫儿,一时一探头,看一看外面的情形。
一边儿,坐着的长孙无忌闭着眼将两只冻得通红的手掌放在炉边烤着取暖,好一会儿才悠悠道:“你的这些事,可传入京中了?”
“眼下未曾。”阿罗摇摇头,看着炉里的炭似乎有些薄了,便蹲下身子,揭开一边儿的炭盒儿,又取了两三块儿上好的炭添了进去,拨了拨,看着炭火重新旺起来,这才收好东西,起身继续专注地盯着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沉默着,就连身上的狐裘似乎也一动不曾动过。好一会儿,已然花白的长须才颤动着,传出些沉而低的声音来:
“东宫那边儿,可有什么动静了?”
“主人的意思是……此事怕与东宫有关?”阿罗的脸在炭火映照之下,一明一暗,雪地带着些儿青色的清光笼在他脸上,显得眼睛一发地深黑不见底。
长孙无忌没睁眼更没动一动,只是将已然烤得发暖的手掌换了个方向,将手背对着红通通的火苗,依旧听着那壶儿声嘶力竭似的低鸣声,淡道:
“若非是东宫,只怕咱们这位新皇后,也不会这般急切,这般下狠手。”
阿罗这一次却是真的吃惊了:“主人的意思是,此番江湖各大门派的事,竟与皇后有关?可是……可是据阿罗所见,那个女子虽则身手高绝,却绝非慕容嫣啊……”
“你以为她能用的,便只有一个慕容嫣?”长孙无忌半睁开眼,轻轻道:“你莫忘记,她眼下已然是这太极宫的新任女主人。莫她是皇后,本便对影卫有调用之权,便非皇后……以前主上任由她调用影卫的例子,难道还少么?”
“可是主人,这影卫毕竟是先帝亲传下来的皇帝近卫,这朝中明着暗着知道的寥廖也只有几位而已……何况这样的力量,怎么会让皇后轻用……”这一次,阿罗是真的吃惊了。倒不是吃惊媚娘可以调用影卫,而是……
“而且,那个外号修罗的红衣女子的身手,阿罗也是亲眼见识过的。只怕比起慕容嫣来,也只是差了一内家修为而已……这样的人,怎么就轻易入了影卫……”
阿罗的诧异,却没有引起长孙无忌的怀疑,他只是摇摇头,告诉他:“先帝最大的才能,非是什么征战之功,仁政之德,而是识人审材,纳为己用的本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且不提这影卫,你只看看先帝在时收于帐下的三百将才,便当知他本事。而这样的先帝,一手调教出来的今上……你以为,会差到哪里去么?”
长孙无忌一席话,却叫阿罗张了口,又闭口,复又默然:
的确,若论起识才审人,纳为己用的本事而言,纵观史书至今,还真没有哪个似李世民父子的。
眨眨眼,他轻道:
“那主人的意思是,此女的确是影卫新人了?”
“是新人,却是委屈她了。她在主上登基之时,便已侍入宫中,只是她因受过些磨难,性子难免暴戾一些。所以主上一直不放她出来罢了。”
长孙无忌轻道。
阿罗看着壶已然沸出些淡金色的茶汤来,急忙便伸手,裹了软巾将它提下来,心加了漏子,滤出一碗新鲜金黄的茶汤与长孙无忌面前,看着他饮了两口,又注了八分满,这才放下暖炉盖,掩住了真火,只将壶放在盖子上温着,自己却想了想道:
“主人这般一,阿罗倒是想起来了……似乎当初封后大典上时,往主上面前飞去的那枚暗剑,便是被不知什么地方发出来的力道给打了偏,这才了事的。”
长孙无忌淡淡道:
“影卫之中,四名剑,三名刀,这是除去逍遥剑李德奖与第二剑慕容嫣之外,最强的七人。三名刀者,眼下老夫识得的,也只一个无影刀豆卢望初。其他二刀尚且不知其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更加不曾见其出过面,露过脸。
至于四名剑……狂剑顾怜然与痴剑顾嫣然这对儿兄妹眼下有要事在身,不在宫中。剩下的,便是君子剑姬长安与修罗剑江雪了。你那是个女子,又爱着一身红衣,人又称为修罗,手法残虐……
那自然便是修罗剑江雪。
此女实力,除去迄今无人知晓其真正实力的君子剑姬长安与名满天下的逍遥剑李德奖之外……只怕也只有慕容嫣能勉强将她克制住了。”
长孙无忌叹了口气道:
“但正因为此女性极暴戾,便是主上也不敢轻用,所以平日里只知她跟在主上左右,以侍暗中守卫之则,却从未听得主上准她出宫办事……此番亦是如此。只怕主上却也未必同意叫她出来呢。”
阿罗轻道:“那主人的意思是……此番皇后却是真急了?”
“真急了些。”
长孙无忌头,神色凝重:
“她本不必这般急的……左右老夫已然安排好了,时机一到,自有人会去将这一切揭破,自然韩纪二王欲与东宫携手一事便不成……
可她……”
长孙无忌沉默了一下,突然摇头苦笑道:
“也罢,从一开始,她不信老夫也是常理。若是信了,只怕老夫反而要担忧了。”
这些话得阿罗听得似懂非懂,但还是头自道:
“主人如此,自然有主人的道理,那接下来,阿罗却该如何行事?”
长孙无忌看看他,摇头道:
“不必。”
“什么?”阿罗一时没应过来,怔怔地看着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淡淡摇摇头,轻道:
“她如此一局,不过是为了逼老夫主动扛下这个权臣之名,替弘儿那孩子再争一次储位而已……本为老夫之愿,且也早有安排,只不过是将时间提前了一些,却无妨。”
阿罗再一怔:
“主人的意思是……您早就已然知道主上与皇后会要易储了?”
“主上不提,皇后便是之前未曾下定决心,此时也不得不下了……主上的身子……”长孙无忌闭了口,摇头,叹了一口气道:
“何况如今的太子殿下,的确是越来越不适宜坐在这个位子上了。”
阿罗闭了口,也不言语。
长孙无忌的话儿,他不但听得明白,心里其实也是赞同的。撇开媚娘的理由不提,李忠的表现不止是让李治与长孙无忌失望,朝中的大半大臣,也都不是没有怨言与不满的。
身为太子,国之储君,他这些年来,于东宫之位上没有任何大建树,学业虽有微成,比起雍、杞甚至是无心上进的许王而言,都不是差得一星半——何况如今还有一个机敏聪慧,天资过人又极肯吃苦好学的弟弟代王弘。
再加上这些年来,明里暗里,他为保储位,与雍杞二王暗中相斗那些事,宫内宫外的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需知这已然是犯了大忌。
一国之储,地位何等超然,怎么能够自损身份,自甘堕落去与两个注定不会有机会登上皇位,甚至是储位也只能遥望的非嫡出,更是当时已然失宠的皇子去争一时长短,一口闲气呢?
这样的眼界与心胸,首先便叫人觉得,他没有身为太子东宫,未来一国之主的风范与格局——决定一个人身份气度的,并非是他的朋友,而是他视为敌手的人。
所以从他开始将雍杞二王视为劲敌开始起,就已然注定了他的结局,他的未来,会是与雍杞二王一样的。
长孙无忌丝毫不在意。甚至可以,从一开始,他也好,那些重臣们也好,明里暗里虽然都在喊着要抑制武媚娘,可于她所生的代王李弘……
他们却都是抱着一种包容,默许,甚至是期待的态度的。
所以从一开始,他们也就没有打算,真的让许敬宗李义府这样的人,得了这个机会,卖了这个乖,拿这个前途无可限量的孩子的光明未来,替自己裱上一层金。
之所以他长孙无忌会沉默,会附和,理由只有一个:
等着李治也好,武媚娘也罢,终究忍不住,忍不下去,动手收拾了这两个人。
武媚娘不傻,李治更是精明绝,自然知晓若是真让这许敬宗李义府替自己最心爱的儿子做了这立储之路上的大功臣,孩子未来的路会走得如何艰难,这许李二人又会惹出多大的祸来……
他们是不能坐视不理的。
所以,长孙无忌会附和许敬宗,本就是一手借刀杀人的棋,他其实却是在借此机会,向李治与媚娘表态:
我也好,朝中诸臣也好,都是支持易储的。也是支持代王殿下的。只是这两个人,实在留不得,还请主上与皇后,想一想将来罢!
他们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至少他们以为,清除了许李二人之后,武媚娘眼下日渐丰盈的羽翼,会多少有些折损。
虽然长孙无忌也不会天真到以为媚娘真的只能依靠许李二人,并且也完全信任许李二人……可他也明白,于眼下的媚娘而言,这许李二人于朝堂之上可以发声的身份,却是断然不能丢的。
而他要的,也正是要一次性断了媚娘在朝堂之上的口舌,与大唐将来的祸根。
奈何人算不若天算,媚娘一记回手刀,杀得他却是措手不及。
是的,许李二人不能留,媚娘更是大祸口……可是比起早已是虎视眈眈,几番阴谋的韩王元嘉和手握重兵藩属一方,又智勇双全的纪王这一对联手而成的叔侄盟友而言,这三个人,却是眼下万万不能丢弃的了。
尤其是韩纪二王他们居然还与太子东宫扯上了线……
长孙无忌摇头,这意味着什么,他再明白不过。
眼下最急的事,却不是什么整治许李,更不是什么摒除媚娘……
而是要竭尽他们一切所能,彻底将韩纪二王的手,从丽正殿收走!
所以……
长孙无忌沉默,复又轻叹:
“罢了……便再容他们几日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