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显庆二年正月初七。
太极宫。
东宫,丽正殿中。
当听到李治驾已至东宫门口的消息,一众侍们是慌乱的,但却也是个个惊喜的。毕竟在这样的情况下,哪怕只是一的好消息,也足以让他们脆弱不堪的愿想,撑下去。
然而已然自除去了太子衣冠,平服而坐的李忠看着他们的忙碌,却忍不住想笑:怎么可能呢?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可以挽回的余地?
何况……
他目光沉了下来:何况从一开始,他也不曾想要挽回。是以,当李治入殿之时,他依然稳坐于山,岿然不动。
李治身侧的清和看到他如此,不由皱眉上前一步,刚欲些什么,却被李治扬手制止。
“你们都退下。”
李治平静一语,便叫诸侍臣一时间退得干净,殿中只留父子二人。
李忠坐在台阶上,不曾起迎,更不曾相视,只是呆呆地看着面前的地面。
李治负手而立,站在他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垂下目光,俯视着这个孩子。好一会儿,他突然开口:“你长高了。”
李忠似无闻,但很快便冷笑出声:“长高了……是啊,是长高了。可惜,却是高不过父皇。”
“高不过,才是好事。”李治微微屏了口气,吐了出口,反而抬头看着殿:“至少父皇当年在面对你的皇祖时,便不止一次地希望,自己能够永远高不过他,永远看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做什么。”
“然后一辈子当成一个棋子被玩弄?”李忠冷笑。
李治轻道:“不是当一个棋子,而是彻底失去当一个棋子的资格……忠儿,你以为你是一枚棋子么?”
他摇摇头,目光微暖:“你不是,若父皇当你是棋子,哪怕你现在这太子之位,必然是坐得稳稳的。”
李忠冷笑:“棋子也分许多种……或许父皇需要的忠儿这枚棋子,正是那种能够为了您的大业而利用一时的棋子呢?”
李治摇头:“你的那不叫棋子,那叫弃卒。你从来……从来不是棋子。若你我父子之中,有谁是棋子的话,那也是父皇,而不是你。”
这句话,李治得平静,又淡然,但却充满了力量。这样的语气,让李忠也不由得抬头,看着他的父亲。
那样的平静,那样的淡然,配着那样哀伤的目光,却叫李忠心中柔软了一下。只是思及其母,他忍不住再度冷笑:“父皇是棋子?那这天下,又是谁为棋主呢?难不成父皇要,这天下一局大棋,至今仍是按着皇祖的棋法在走么?”
“棋主……不是父皇,亦不是你的皇祖,而是这整个大唐天下。我李氏天子一脉,其实不过是被这百姓万民推选而上,假天之名,借民之誉,而为天下拼尽性命的无数棋子罢了。从一开始,便没有什么帝主天下之……真正该的,却是天下主帝。”
李治的目光,渐渐复杂起来:“因为真正的帝王之家,永远都注定是要担负起这整个天下所有人的怨恨之集,所有人的猜忌之集,所有人的忧虑之集,所有人的烦恼之集,所有人的痛苦之集,所有人的不安之集,所有人的哀郁之集的……”
看着李忠有些不解的目光,李治淡淡一笑:“若仅以人之而言,只怕这天下间最可怕的,却是身为人帝,国君。社稷之主。”
他轻轻一叹,徐徐走到李忠身边,坐下,看着前方,平静地道:“因为整个大唐天下,万民百姓的一切,都压在你一个人的身上。无论是好是坏,是真是假……都压在一个人身上。
你一个人,一双肩,一双手,便要挑起整个天下的重担……帝王也是人,亦有七情六欲,爱恨情仇,贪嗔痴怨……
可为了这天下百姓,便要硬生生地把自己变成一个无恨无痴,无嗔无怨,永远都要定守江山,平安天下的,近神一般的人……
你,这天下,与帝王,到底谁是棋子,谁是棋主?”
李忠张了张口,竟无言以对。
李治淡淡一笑,摇摇头:“你也是回答不出的……毕竟你还是个孩子,这样的事情,于你而言,又何尝曾经想过?”
李忠沉默。
李治又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轻道:“当年是朕对不起你母亲。可是……忠儿,你若将你母亲的一生不幸,都放在朕身上,是否又有些不当呢?”
李忠转头,看着他,目光深痛:“父皇竟能出此言?”
“为何不能?”李治转头,看着李忠,目光深深:“你只觉得当年父皇选了她入宫,却不曾与她应有的情义,是对不住她……那忠儿,你可曾想过父皇当年的痛楚?”
李忠一怔。
李治继续轻道:“有些事,想必你也知道,不必朕多言……当年,为了保住朕最心爱的女子,朕不得不答应抛弃自己本已得手的逍遥人生,走上这国储一道,背负起朕最厌恶的朝堂政机,甚至还要勉强自己,娶了无数个自己根本不爱的女子入门……
这一切,只是为了能够保得朕最心爱的女子,性命无忧……
忠儿,若是你,你会如何选择?”
李忠张口,欲言,却不能答。
李治头:“是啊……当初你的母亲,只有两条路可以选,一,被朕选入东宫,充为侍嫔,走向她如今已然定下的那个结局。另外一条路,朕也可以不选她,由着她入了正宫,成为你皇祖后廷之中,无数直到白发不得嫁的宫娘中的一个,又或者被指配与哪个亲王皇子,成为一个因为出身不受宠爱甚至受尽虐待的侍妾……你觉得,于她而言,若她能有机会再来一次,她会愿意选哪一个?”
李忠沉默——他也只能沉默。因为以他对母亲的了解,他知道,母亲的选择,依然是前者。
李治头再道:“你的母亲是个好女人,所以为了你的外公考虑,她必然会知道,进入东宫,成为东宫储嫔,才是对你外公最好的结果,也是对她而言,最有可能安得一生平定的结局。
只是……”
李治目光黯然:“她没有想到的是,在这原本注定的结局之中,她动了情,也起了念……更加有了你。”
李忠咬下唇,半晌无语。李治闭目,长吐口气,好一会儿复张开眼,看着李忠,平静道:“所以你可以恨朕,可以怨朕,甚至可以一生都不能于心中宽宥于朕。可是……你没有任何权利朕做的不对。因为朕能给你母亲的,都已给了她。”
“是吗?可是当年母亲受了那么多的委屈,父皇真的想过她吗?照顾过她吗?若非如此……”
“若非是她,有些委屈与痛苦,或者根本不会发生。”李治打断了李忠咬牙切齿的话,平静道:“你或者会认为朕有心替自己洗清这不仁不义之名。然从大理上而言,朕该做的,都为她做了。是她一步步把朕逼得不能不坐视不理的。”
李忠一怔,李治叹了口气,看着他,犹豫了一会儿,才轻道:“因为,如果不是你的母亲为救你外公,向王萧二人施了手腕,出卖了你如今的母后,或许后来……”
李治叹息轻道:“或许她也好,朕也罢,甚至是你的母亲自己都不必再受尽苦楚,吃那么多的苦。”
李忠愕然沉默。
……
片刻之后。
太极宫,立政殿。
媚娘立在阶上,看着立在阶下,背对着自己看天空中月亮的李治,好一会儿,嫣然一笑道:“你在那儿,呆呆地看什么呢?”
李治头也不回,垂首而笑:“月亮啊。”
“月亮?”
“嗯……方才,有人了一句挺有些意味的话,他……”李治顿了顿,回身,负手侧立,月光雪色之下,对着媚娘温然一笑:“朕好像是月亮一般,永远都只能在夕阳西沉之后出现。”
媚娘想了想,却失笑道:“是么?这个问题却是得有趣……只怕也未必便对呢!”
李治挑眉,看着媚娘:“何意?”
“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这天空中,便有了日月轮替,方生昼夜之。可是……到底是先有了夜,还是先有了昼。这大地上到底出现的第一个是太阳,还是月亮……却是谁也不能得清得罢?怎么就只凭着一句话儿,治郎便以为,月亮便是注定只能躲在太阳之后出现的呢?”
媚娘徐步而落,走到李治身边,扶着些腰身,含笑问之。
李治一怔,半晌突然浮起一抹大大的笑容,伸手将她揽入怀中,紧紧想拥。
……
九日后。
开朝。
唐高宗李治当朝受上表,乃感太子李忠每每自哭诉性子极为柔弱,又兼之病体不安,实难承国储之重,着除春宫之封,易而为梁王,实封赐藩,格外恩重,另旨准其半旬之内择吉期起程,赴梁州受大都督之职。
旨意即出,满朝默然。
紧接着,李治再行宣旨:眼下国储位虚,实不可久,着令百官思虑之后,乃议新储。
……
午后。
长安城。
西市一家红袖楚馆之内,最里间最隐蔽的阁楼中。
几个正值红牌封名的姑娘们都侍在这里,或吹或唱,或舞或戏,各为左右而侍。上位坐着的,却正是许敬宗与李义府二人。
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不多时,几个人便各自有了些酒意,李义府见许敬宗已然开始将头埋在那为首的红牌舞娘怀中吃起豆腐来,心知他一旦开了头,便断然唤不回来神儿的,于是急忙便道:“大人,咱们是不是且先将那些事给断了个分明,再……”
许敬宗倒也不迷,他抬头看了看李义府,心里虽有些不痛快,却也明白他的不假,于是懒洋洋地又亲了一口那舞娘,这才一挥袖,斥退了一众女子,只留下他们二人。
李义府见许敬宗左右观视,乃笑道:“大人不必担心,学生早已暗中安排了,眼下屋外尽是咱们自己的人。而且这里僻静,但凡一儿声音的,便再无人能听得到了。”
其实他办事,许敬宗倒也是放心的,只是样子难免要做一做,于是便头道:“如此即好,那么,想必你也奏疏早拟了?”
“拟是拟了……只是……”李义府看着许敬宗,含笑轻道:“只是学生有一桩事,有些犹豫……”
“何事?”
“咱们……就只需要上表,主立贤,而无需多替代王殿下些好话儿么?”李义府含笑道。
“当然。别的什么都不必。因为……”许敬宗神秘一笑,看着他轻道:“因为雍王也好,杞王也罢,都会有人收拾他们的。至于许王,更不必。所以……咱们只要提着立贤之事……便好。”
二人相视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