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难想象,如同幼白鹿的家伙居然没失去这份纯良无邪。
此刻他端端正正的坐在董氏身边,以清稚的童声背诵着昨日新学的论语篇章。
“子曰:士不可以不弘义……任重而道远……”
祖慈孙幼,一没有皇家的森严。
桌上没啥稀罕珍贵的吃食,不过是老太后给孙子准备的家常便饭。
老人不喜欢已经贵为太后的儿媳妇,哪怕她是天下排名前百的美人,甚至并不是因为何太后为屠户出身,董家这位太皇太后自己也只是吏子女,因此并没有太多的偏见鄙夷。
但先帝收她入宫时见的第一面,董氏就想起当年在掖廷看到的一只黑色死猫。
腐烂,肮脏,眼睛却依旧明亮。
老人始终认为,何氏会像一只鬼猫一样突然诈尸,咬断自己儿子的喉咙。给整个帝都带来灾祸,等到何氏毒杀王美人后,这种担忧更加浓郁。
何况作为皇后,何氏将自己哥哥何进提拔到大将军的位置,也让董氏格外不喜,她一辈子都在守着丈夫留下的江山,看护着儿子灵帝的皇位,所以厌恶何氏那种从婆家搬东西到娘家的贱人,在她眼中,这儿媳妇是养不熟的狼,早晚要将刘家的肉啃干净。
子凭母贵,母凭子贵一不假,但反过来也是一样,如今的皇帝陛下从出生开始便被董氏不喜。
但所谓儿大不由爹娘,灵帝迷心于何皇后,任凭董氏再如何不喜她母子二人,也没法挡住他们的扶摇直上,最后这个天下还是交到了刘辨手中。
想到这里,一辈子坎坷荣辱,吃过大苦的太皇太后心中仍是有化不开的郁结愤懑。
开口对一旁的孙儿道:“协儿,你万万记住,以后切不可迷于狐媚女子,害人害己,不得善终……”
素色缎衣灰白发的老太后言辞极重,对灵帝都下了个不得善终的评价,显然心中十分不畅。
老人三分悔恨,七分诚恳的感慨道:“奶奶我虽是女人,”可到这年纪,也不得不一句,多少男人都是毁在女人手中,最误人杰,蹉跎壮志,天下女人,最是伤人……”
年纪尚的刘协听不懂这些话,张了张嘴不知道什么,黑白分明的眸子转了一圈,手捏起一块糕,有些稚嫩的声音道:“皇祖母,你也吃……”
正是天伦之乐时候,却被殿外声音惊扰,“皇帝陛下架到……”
太皇太后所居的宫外,几个姿色平庸年纪不的宫娥慌张跪下,在整体色调偏冷的的宫室建筑风格下,如同脏兮兮的残红。
宫中本慈祥和善的太皇太后,听闻另一个孙子过来,神色却变得平淡漠然。
唯有不谙世事的刘协笑得灿烂天真,他最喜欢皇兄了。
先行入门的是大太监王浑,利落对着太皇太后跪拜叩头,还不等董氏让他起身,一个温和恭敬的声音响起:“孙儿给皇祖母请安……”
一身宽大的墨色帝王衮衣将刘辨那病弱枯痩的身材掩盖住,虽然面色青白,唇色暗紫,但这位新帝王脸上却挂着让人如沐春风的笑意。
品行端良,仁睿宽厚,继位后对许多政令的下达,许多国事的处理,让这位新君获得了这样的高评价。
一朝臣工都对这位陛下非常满意,被宦权压了漫长岁月的文臣们,对这个年仅十三岁的孩子寄予了中兴大汉的希望。
就是最苛刻的老臣,在观察刘辩一些时日后,也觉得皇帝陛下可以做下一个刘秀了。
此刻贵为天子的他,面对太皇太后毫不迟疑的跪下,恭敬磕头,纯孝的让董氏宫中的老奴旧婢都挑不出毛病。
按照道理讲,这样的孙儿没有哪个老人会不满意,但董氏在刘辩实打实跪地后,面色全然不见缓和,居然也没有要让皇帝起来的意思。
刘协看在眼里,悄悄拉了下董氏的衣袖,很明显是替自己皇兄求情。
董氏却仍一言不发,跪在地上的刘辨悄然抬头,冲着刘协做了一个鬼脸,惹得这孩子抿嘴一笑。
然后这位皇帝陛下很自然的偷偷起身,来到桌边,捏了一整块菜糕塞进嘴里。
边吃边冲刘协挤眉弄眼逗他开心,兄弟二人感情好的不像帝王家人。
董氏此刻却显得极不尽人情,缓缓回身看了皇帝一眼,平静的道:“皇帝你既已请过安了……便回前朝处理国政去吧……我这里,没什么好挂念……”
刘辩听了这话,唇边勾出一个不可察觉的冷薄弧度,向董氏方向趋几步。
语气越发恭敬道:
“若无要事,孙儿自是不敢来打扰皇祖母,可孙儿与协弟感情甚笃,登基之初百废待兴不必去,可此时四海渐稳,幸得祖宗庇佑,孙儿有意给协弟……封王……”
听着这番气带笑的言语。
本来清净无悲喜的老妇人霍然转身,凝视这个皇帝,神色冷峻严厉。
皇帝陛下却恍如不觉,依旧自顾自的道:“到时孙儿必将降旨隆重操办一干事宜,使协弟贵如帝君……”
董太后压下心中怒火,平复了心绪轻声道:“你弟弟还只是个八岁孩子,封王儿戏了……”
老人神态柔和的望着刘协,将孩子二字得极重。
皇帝陛下笑容温和,摸了摸刘协的脑袋道:“孩子早晚会长大的,对不对……协弟……”
刘协看着皇兄温暖鼓励的眼神,笑容灿烂的使劲头。
董氏老太后看着刘协嘴边的糕面渣,神情夹杂悲凉与慈爱,闭上眼睛,满是疲惫。
皇帝一脸关切的上前,很是忧虑的扶住老太后,头颅微低,温良恭顺。
面上带着纯善孝顺的笑容,凑过去像是要听老祖母话。
皇帝以低微而温柔的声音在董氏耳边轻声道
“老贱人……你既然勾结董卓叛朕,那你就与这杂种一起死吧……”
一句话完,刘辩又恢复原来的站姿,回头冲着刘协做了个鬼脸,眼神和这个不谙世事的弟弟一样天真无邪。
一世人,二兄弟,情深如害。